第14章 坐冷板凳的宣傳隊員(1)(2 / 3)

我憋出一副嚴肅的神情,退後一步,故意做出上上下下打量她的樣子,卻遲遲不說話,把狗兒急得雙腳直蹦。後來我噗哧一笑,說:“你當然能夠算優秀。林家爺爺不是早就說了,你是個天生的美人胎子嗎?”

狗兒長籲一口氣,表明她的態度:“我一定要參加宣傳隊。我想當燕子姐姐那樣的人。”

我認為狗兒的這個願望不過份。憑她的本錢和天份,憑她過人的膽量,當一個好的舞蹈演員是順理成章的事。燕子姐姐不是說過嗎?學舞蹈,關鍵是學的人愛不愛這樣一門藝術,如果愛了,八分的天才也能發揮到十分。

宣傳隊的招生時間定在星期三下午四點。星期三是全校教師雷打不動的政治學習日,那天下午我們總是隻上一節課,而後打掃衛生,早早回家。我媽習慣在星期三晚上檢查我們三個人的功課,因為政治學習時她必定會打瞌睡,她用手托住自己的額頭,手肘擱在桌麵上,報紙或“毛選”攤開在肘彎中,麵孔低垂著,看起來活像學得聚精會神,其實人已經一覺夢到了蘇州。這樣,她下午睡覺養足了精神,晚上就有時間有精力跟我們長篇大論地打持久戰和疲勞戰:揪住一點波及其餘,或者以點帶麵,以偏概全,老大學習中出的錯,老三身上必然存在著,老三的缺點,老二不可能沒有……她的這一套似是而非的判斷和推理,每次都能把我們打擊得垂頭喪氣,啞口無言,弄得我們逢到星期三就腦袋發疼。

我自告奮勇陪狗兒去報名。如果因此而延遲了回家的時間,讓我媽的第一輪炸彈隻炸了小山和小水兩個人,那將是我非常樂意看到的事。等到第二輪炸彈開始引爆時,威力多少總會減小,我適逢其時地出現,就不至於過份狼狽。這是我心裏打出的一個小小算盤。我那時的智力程度僅限於此。

我們走進禮堂之後,發現肖主任像圈馬廄一樣用繩子在禮堂中間圈出一塊場地,報了名的人才能進場,其餘人隻有站在外圍翹首以望的份兒。肖主任自己端來了他辦公室的藤椅,大腿壓著二腿,坐得舒舒服服,手裏還捧一杯沏得儼儼的茶水,隔幾分鍾,“嘶”地來上一口,別提多麼滋潤。他天生一張關公樣的紅臉,小眼睛,闊嘴唇,笑起來露一顆亮閃閃的金牙,舌頭在口腔裏快樂地抖動著,那樣子並不讓人討厭。在縣中上班,除了把個宣傳隊當成他的自留地來侍弄著,教學上的事情他不懂也不多管,能行方便處盡量地行方便,所以在老師當中口碑也不差。

肖主任一眼看見我,大呼小叫地喊:“小愛!怎麼你也來報名啊?”

我說:“肖主任,我是陪同學報名。”我說著,不失時機地閃到一邊,露出狗兒精心梳洗過的頭臉。那天狗兒借了我的一件綠格子翻領襯衫穿在身上,辮子編得整整齊齊,我還幫她從學校醫務室討了一點“凡士林”油膏抹在頭發上,看上去一根根發絲油光水滑。我覺得狗兒那天的總體狀況很不錯,不說人見人愛,起碼是個眉眼俊俏、聰明伶俐的女孩。

肖主任抬手敲了敲腦袋,哈地一聲笑,指著狗兒:“我認識你。那回李燕同誌來給我們輔導《采茶舞》,不是你自告奮勇做示範的嗎?”

狗兒一心要想討好他,馬上笑出一副媚樣:“肖主任,采茶舞我還記得,要不要我跳給你看?”

肖主任抬頭問宣傳隊的輔導員:“怎麼樣?要不就從她開始?”

輔導員是我們的音樂老師,三十多歲,師範學院音樂係畢業,能歌善舞,會編會寫,鋼琴提琴也都能上得了手,所以平素對人比較傲氣。她臉上不帶表情地點了點頭:“開始吧。”

狗兒這人真叫一個膽大,有時候我都覺得她膽大得近乎魯莽。她不從繩子下麵鑽過去,卻一撩長腿,跨欄跳高一樣地從繩子上麵跳過去,蹦進馬廄一樣的場地,上去就開跳。她自唱自舞,誰也弄不清楚她嘴巴裏胡亂哼了些什麼調子,總之一開始就有人捂了嘴巴竊竊發笑,一直到她結束表演,笑聲還是不斷。她的優點是胳膊長,腿長,動作幅度大,舍得放開。缺點是胳膊腿都特別僵硬,姿態別扭,絲毫談不上優美。

狗兒在場中賣力蹦撻的過程中,我的目光始終觀察著肖主任和輔導員的反應。我看見肖主任樂哈哈地咧著一張嘴,腦袋還微微地歪著,兩隻手把那個大茶缸子摩來摩去,看上去好像開心,但是我心裏清楚,那種笑容的意味絕不是欣賞,至多是寬容,像看一個逗人發樂的小狗小貓的雜耍一樣,消閑罷了。而輔導員的表現截然相反,她一開始毫無表情,後來就慢慢皺起眉頭,先是左腳擱在右腳上,身體的重心偏右,然後再換過來,左腿支撐身體,右腳擱到左腳上,過幾秒鍾又換……總之在重心頻繁的轉換中,展示出來的身體語言是十分不屑,極不耐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