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傳隊的女孩子們大都家境不錯,懂得打扮也善於打扮。領口上縫個小花邊啦,衣服掐出一點腰身啦,袖籠收得窄一點啦,什麼的。就是褲子屁股上打塊補丁,也絕不用手工縫,而是在縫紉機上紮出兩片蝴蝶翅膀樣的花紋,看上去不顯窘迫,反覺別致。狗兒在宣傳隊裏耳濡目染,慢慢地也知道如何在細節上不顯山不露水地修飾自己。比如她的頭發,最早是亂蓬蓬窩在腦袋上的,不梳也不洗,長過虱子。後來開始要漂亮了,就每天沾著水緊緊地梳成發辮。現在又回歸自然,發辮故意編得鬆鬆散散,軟軟地垂掛下來,有時候耳際還留一絡發絲不編進去,風吹過來的時候發絲會迎風飄舞,有一點浪漫之美。沒有風吹的時候,時不時將手臂抬起,把發絲往耳後抿一抿,姿態也很誘人。
那年的秋冬來臨之際,有人從北京出差回來,帶回一種新花樣的毛線圍脖:短短窄窄的一條,用同色或者對比色勾出一圈狗牙狀的花邊,下巴處交叉穿過,妥貼地攤開著,如兩片厚厚的花葉。小城裏的姑娘們向來手巧,很快有人仿製出來,拿到街上出賣。狗兒很想得到這麼一條圍脖,問豁嘴嬸嬸要錢,豁嘴嬸嬸認為這東西就是個好看,當不得暖,捂著錢包不肯鬆口。狗兒一咬牙,決定自己掙錢買。她從建築工地上攬來了砸磚頭的生意,每天放學後拿個籮筐四處揀碎磚,揀來了就用榔頭砸,砸成整齊的拇指大小的個兒,而後喊人來收購。工地上的人按立方給錢。
我沒事的時候就去幫她砸。我很喜歡這種機械性的勞動,眼看著手邊的碎磚堆出碗大的一堆,又增加到盤子大的一堆,鍋蓋大的一堆,米籮大的一堆……心裏就開心,很有成就感。有一天我媽在飯桌上注意到我的粗糙開裂的手,她問我這是怎麼啦?我說我的手天生就長成這樣。我媽歎口氣說,我從小長著這麼一雙苦手,將來肯定是吃苦勞碌的命,不是握鋤頭,就是捏榔頭,總之不可能悠悠閑閑過一生。
碎磚賣掉之後,狗兒買了一條淡黃色的圍脖,很雅致,也很秀氣,圍起來好像人都變得文靜了。她還給我買了一套《豔陽天》的小人書,算作給我的報酬。她對我說:“我知道你喜歡看書,不稀罕要圍脖。”
其實我也想要圍脖的。她之所以這麼說,是怕我們兩個圍了一模一樣的圍脖,會妨礙她的一枝獨秀。她的這點小小心思,當時我已經能夠看出來了。
狗兒的打扮日漸出眾,可是她在宣傳隊的地位並沒有因此改變。我開始感覺到她的悶悶不樂。有時候她走路走得好好的,會突然地罵出一句粗話,而後眼睛裏就有一種隱忍的怨恨。還有的時候她從排練室走出來,眼睛微微地發紅,喊她,她不理,跟誰賭氣一樣。
元旦之前,宣傳隊要彩排一台節目,我說我想去看,狗兒死活不讓,她的理由是:這台節目不好,一點兒都不好,不值得看。
可是彩排的那天晚上我還是去了。我這個人也是怪脾氣,別人越說不好的事,我越想親眼看個究竟,證明一下自己的眼光是不是跟別人一樣。我去了之後才知道,宣傳隊根本沒有安排狗兒的節目,從頭到尾一個都沒有,連普通的群舞都沒有讓她上。
彩排結束後,我到後台找狗兒。嘰嘰喳喳的一群演員中,狗兒俯身在一張道具桌上,迭那些胡亂脫下來的演出服。別人都是濃妝重彩,隻有狗兒一張俏俏的素臉,這就使她在群體中格外紮眼。
我深深地為她不平。我說:“狗兒,憑什麼不讓你上台?”
狗兒慌亂地把一件衣服抱在手中,眼睛往四下裏直看,示意我小聲說話。然後她抱著那件衣服拉我出門。我注意到這是舞蹈隊跳《洗衣舞》的時候穿的一件藏族服裝。原來台下看起來那麼華麗的衣服,竟是用紗布染了顏料粗粗縫起來的。真好笑啊,舞台給我們提供了那麼眩目的美麗,背後的東西居然是垃圾。
狗兒出門之後,立刻把手裏的衣服扔在地上,恨恨地踩了一腳,眼淚止不住地就下來了。我看見她哭,鼻子一酸,跟著也哭起來。我們兩個臉對著臉,抽抽嗒嗒的,像兩個叫人發笑的傻瓜。
還是狗兒收得住心思,她哭了幾分鍾之後,自己把眼淚擦擦,從地上揀起那件紗布演出服,抖一抖灰塵,抱在胸口,反過來勸我:“算了,有什麼好哭的?不就是欺負我一個新來的嗎?我不怕,我偏不退出宣傳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