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說,林老師是這樣被牽扯上去的:她曾經最喜歡的一個學生到南京出差,和幾個朋友在照相館拍照留念,照片上提有“五月十六日紀念”幾個字。回來之後他把照片放在辦公室玻璃台板下,被同事發現,想當然地認為這是加入反革命組織的證據。林老師的學生入了學習班,白天黑夜都不準他睡覺,逼他交出更多的組織名單。他實在熬不過去,開始胡亂咬人,把他熟識的人名統統說了一遍,其中就有“林芷若”三個字。林老師就這樣被隔離起來了。
“我打聽了好幾個人,才探聽到這一點消息。”我媽驚魂未定地說。“關押地點我也摸清楚了,在學校後勤組的農具倉庫裏。我一直等到革委會的人下班,想到倉庫去告訴她老爺子的情況,結果離倉庫老遠就被趕回來了。他們看得很緊,生怕再有人自殺。”
我媽說到“自殺”兩個字的時候,我看見小妹很明顯地哆嗦了一下。我媽走過去,憐惜地摸了摸她的頭:“聽天由命吧。但願林老師能夠沒事。今天夜裏讓你哥哥值班,有什麼事情,你過來喊我。喊李校長也行,他也會幫忙。”
說完這句話,我媽又走過去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林家老頭兒,然後拉了我回家。我爸已經下鄉搞社教去了,家裏還有一攤子事情需要我媽照料。她是個忙人。
天黑之後,小妹的兩個哥哥下班回來。出乎我們大家的意料,兩個小夥子聽說了林老師的事情,關上門嘀咕半天,作出一個極其惡劣的決定:他們要搬到廠裏去住,跟林老師劃清界限。他們兩個人,大的一個正在談對象,小的一個正在申請入團,兩個人都不願意被家庭拖累,妨礙了前程。
小妹衝到我家,哭哭啼啼把事情告訴我媽後,我媽氣得大罵:“這兩個黑良心的畜牲!”
沒有辦法,我媽隻好安排小妹在我家裏睡覺,她另外叫上了方明亮的媽媽,兩個人在林家老頭兒床邊搭了一個簡易床鋪,和衣迷盹了一夜。天亮之後她來叫我和小妹過去換班,她說白天一般不會有事,真有事了到學校叫人,她們都在學校裏參加政治學習。
小妹告訴我說,她一夜都沒有睡好覺,一閉上眼睛就做惡夢,一會兒夢見林老師渾身是血被吊在倉庫裏,一會兒又夢見爺爺變了青皮獠牙的鬼,還夢見有惡狗在後麵追她,一直把她逼到懸崖,她掉了下去……小妹說這些夢的時候,眼神飄忽,除了驚恐之外,似乎還有種危險的錯亂。她的確一臉疲憊,菠菜葉子大的小臉灰黃灰黃,下巴頦兒尖得能夠戳人。她吃得也少,小山買來的燒餅,她勉強咽了半個,餘下的半個被她一點點撕成了碎屑,堆在飯桌上。
我們不斷地走到床邊去看林家老頭兒,生怕他一聲招呼不打,不聲不響地就死在床上。雖然我媽說過了,白天不會有事,彌留之人大多數選擇在淩晨離開世界,淩晨是黑夜和白天交替的時間,也是生和死的交接之時。可我們還是擔心老頭兒不按規矩辦事。他是個老小孩,他喜歡出奇製勝。
中午時分,老頭兒忽然清清楚楚說出一句話:“毛潤之!安源的毛潤之!我救過他。”
“毛潤之”是毛主席的字號。舊時代出身的人,除了名,還有個“字”,還有“別號”什麼什麼的,挺複雜。我們是從很多關於毛主席的傳記作品中知道他有這個字號的。但是,此刻從昏迷的林家老頭兒口中清清楚楚說出來,仍然使我們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
小妹一把抓住我的手,小聲而急促地說:“小愛你聽見了嗎?你聽見他在說什麼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