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頭,心裏怦怦地跳著。
“難道我爺爺真的救過……”小妹沒有敢說出那個了不起的名字。她睜大眼睛,緊張而激動地看著我,眼睛裏有亮亮的火光冒出來。
我忽然又想到狗兒。我說:“狗兒聽見了肯定高興。”
小妹走到床邊,執意要叫醒老頭兒,好問個究竟。她搖著他,不住聲地喊:“爺爺,爺爺……”
老頭兒眼睛閉著,皮膚蠟黃如紙,不知道被小妹搖得太厲害了還是什麼原因,喉嚨裏忽然“咯”地一聲響,從嘴角湧出許多的血沫,順臉頰一直流到枕頭上。小妹被這一嚇,一屁股坐在了地下,兩隻手緊緊捂住眼睛。我比小妹的膽子大一點,從洗臉架子上扯了一條毛巾,踮著腳尖走近去,把老頭兒湧出嘴邊的血沫擦淨。
可是過了一會兒,血沫又出來了,紅紅的一團堆在嘴邊,像螃蟹吐泡似的,讓人看著心裏發麻。我對小妹說,爺爺恐怕等不到明天淩晨就要死了,我們應該去找一趟林老師,讓她請假回來。
我奔出門,叫來了小山和方明亮,囑咐他們兩個換班看著。方明亮也是個膽小鬼,一見林家老頭兒的模樣,嚇得眼鏡差點掉在地上砸碎。他還不如我弟弟小山沉得住氣。我把方明亮逼在屋角,威脅他說,如果他不能對林家爺爺盡一份責任,爺爺死了以後會找他算賬。方明亮權衡利弊,不得不同意留下看人。然後他拿個小板凳,選擇離床最遠的角落放下來,背朝老頭兒坐著。
我和小妹手拉手地往學校飛奔。門衛是個和善的老頭,平素跟我們這些老師的孩子嘻鬧慣了的,這會兒他正在看報紙,發現我們從他麵前走過去,抬起頭,老花鏡脫到鼻梁上,招手喊我們陪他下軍棋。我指指小妹說:“今天不行,她爺爺要死了,她來喊林老師回家。”老門衛“哦”地一聲,放下報紙,顯出一副悵然的模樣。
小妹湊近我耳邊,心虛地問我:“他知道我媽被隔離審查了嗎?”
我說我不知道。我又說,他知道了又怎麼樣?你以為所有的人都像你的哥哥嗎?
小妹咬著嘴唇,沒有說話,也不敢再看我,好像她有這樣兩個哥哥,自己都抬不起頭來。
因為放寒假,校園很冷清,沒有上課下課的催命樣的鈴聲,也沒有成千上百學生的嘻笑打鬧,倒讓我們走在路上很不習慣。小妹很自覺地擺出一副受氣包的樣子,低著頭,從進了校門就一直靠邊走,好像她真的成了一個囚犯的女兒。我氣憤不過地說:“幹什麼要這樣啊?你相信林老師是一個反革命嗎?”她搖頭,細聲細氣說:“不可能。”我說:“那就行了,你有什麼好怕的?”她鸚鵡學舌地說:“真的,我有什麼好怕的?”她就挺了胸,慢慢地又走到了路當中來。
經過教師辦公樓,我們商量著要不要先上去找一下我媽媽。這時候我們聽到樓上會議室裏傳出來很響亮的說話聲,好像一個嗓門尖細的男人在訓斥大家,用了一連串的設問句和驚歎句,氣勢上很是逼人。這種時候我們闖進會場,肯定是不合時宜,說不定人家還會遷怒於我媽,所以我們聽了幾句就走了。
過了辦公樓,繞過一個破敗的假山,再過一條小河上的木橋,便是縣中的菜地。冬天的菜地看上去總是無精打采,除了蔫蔫的青菜,用稻草裹著脖子的卷心菜,耷頭耷腦處於休眠期的蠶豆苗,地裏再沒有別的東西。我們一眼就看見了菜地盡頭的農具倉庫,它在遠處灰溜溜地蹲著,像個幹了太多重活的疲憊的老人。再走得近一些的時候,我們才發現它的窗戶和門都臨時加固了木條,窗戶裏麵還用報紙蒙著,不知道的人走過這裏,還以為裏麵關著可怕的瘋子或者會吃人的猛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