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前一天,小兔子媽媽每隔兩個小時就要經過我讀書的窗前,出後院門,到豁嘴嬸嬸家看狗兒回來沒有。
那一天我從早到晚都在突擊背誦毛主席的“老三篇”《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這是政治老師給我們布置的寒假作業,我故意拖到寒假的最後一天才完成,是因為背早了容易忘,白費勁。我看見小兔子媽媽皺著眉頭,腳步匆匆,一趟趟從我眼前走過去的樣子,心裏就幫著埋怨狗兒:怎麼回事啊?在燕子姐姐那兒玩得太開心了,開學都不知道回家?
一直到晚上十點鍾,狗兒還是沒有在城裏出現。那時候沒有電話可以聯絡,緊急的事情都是拍電報。但是在我們那兒,一般都是家裏死了人才給親人們拍電報呢,小兔子媽媽當然不肯做這種嚇人一跳的事兒。她愁眉苦臉地對我媽媽說:“怎麼辦呢?人是我送過去的,開學了還不回來報到,學校開除她怎麼辦?”
我媽給她出了個主意:“幹脆你爭取個主動。”
小兔子媽媽心領神會,連夜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表揚信,第二天讓小兔子到狗兒的班級去,當全體同學的麵交到班主任手上。無非是說狗兒舍己救人、品德高尚什麼的。小兔子並且把自己的頭發撩起來,讓大家驗看他那道蚯蚓樣的可怕傷疤。與此同時,小兔子媽媽親自到總務處,幫狗兒交了學雜費,領回了新課本,再找狗兒的班主任,說明狗兒暫時不能到校的情況。這樣一來,班主任雖然從來都不喜歡狗兒,卻也說不出太多抱怨的話來。畢竟小兔子媽媽是本校同事,小兔子爸爸又曾經當過校長,於公於私都應該留著麵子。
狗兒的座位就空在那兒很久。她同座的女生在空抽屜裏放滿了草稿紙啦,擦過鼻涕的髒手絹啦,用剩的鉛筆頭和橡皮啦,簡直當成垃圾箱了。那女孩子還經常對大家說這樣一句話:“她要永遠都不回校才好呢,省得上課說話影響我。”
學校的功課一點都不緊。在所有到校的時間中,三分之一用來學政治,搞大批判;三分之一是學工、學農、學軍事;最後三分之一才是學文化。在我看起來,一個月不上課照樣沒問題,功課肯定能夠跟得上。我一點兒都不替狗兒擔心。
“三八”婦女節那天,學校為女教師們放半天假。當然學生們也都不上課了。我那時候剛剛迷上織毛衣,正在家裏琢磨起針的幾種方法,狗兒從天而降似的,笑嘻嘻地出現在我麵前。
我的天哪,兩個月不見,狗兒變得多漂亮了啊!她的劉海和辮梢也像燕子姐姐那樣,用火鉗燙出了發黃的卷兒,蓬蓬鬆鬆地飛揚著,整張麵孔都顯得亮堂起來。她穿著一身深藍色的列寧裝,大翻領,緊收腰,把她的身材襯得挺拔和修長了許多。甚至我覺得她的眉眼都變了,不像從前那樣單薄和小氣,而是像花苞綻放那樣舒展開來,有了異樣的嫵媚和韻味。
“狗兒!”我跳起來說,“我都想死你了!”
“我也想死你了。”她回了一句。然後她宣布:“我改名字了,叫鴿兒。以後你要叫我鴿兒。”
“鴿兒。”我重複這兩個字,感覺很新鮮,舌頭和上齶碰撞有一種脆脆的響。
“燕子姐姐替我改的。她說狗兒這個名字太土氣了,以後當演員,名字寫到海報上,人家會笑話。”
我怔怔地看著這個童年的好朋友,忽然覺得我們之間已經拉開了很長一段距離。我還在熱衷於織毛衣、勾花、編玻璃絲這些女孩子的手工玩意兒,她心裏卻想到了名字怎麼上海報!那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情,一個對我說來神奇而陌生的世界。
以後有很長時間,鴿兒一直不屈不撓地跟那些叫錯她名字的人作著鬥爭。有些女孩子是故意叫錯的,她們下巴揚起來,眼睛斜斜地看著她,似笑非笑地喊:“狗兒。”
她糾正說:“鴿兒。”
她們就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對不起啊,忘記你不叫狗兒了。”
再一次碰麵,她們還是那樣,離老遠就大聲地喊:“狗兒!”
她再一次糾正:“是鴿兒。”
我有點看不過去,告訴她:“她們不是忘了,她們是故意的。”
鴿兒說:“我知道她們是故意的。我偏偏不生氣。我糾正她們十遍二十遍,看她們還好意思再叫錯嗎?”
我想,鴿兒也變得有心機了,要是從前,她肯定要衝上去跟她們打一架。
小妹有一次跟我嘀咕說:“你沒有發現嗎?鴿兒自己燙的劉海很難看,像燒焦的雞毛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