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想到鴿兒。不知道她在禮堂裏哪一撥嘈雜的人群中?她從燕子姐姐的文工團裏學習回來,是真正地用了功,付出了辛苦和努力的,現在她應該如願以償,站到女孩子們舞蹈的隊列中了吧?說不定音樂老師慧眼識人,讓她擔任領舞甚至獨舞,這也是完全可能的事。我忽然很想看看她現在的樣子,她離開了冷板凳,從台後站到台前,會表現出怎樣一種神采飛揚的幸福?
我站起身,拍去手上的泥土,又抖一抖鞋麵上的草根碎屑,先裝作上廁所的樣子,往禮堂後麵走了幾步,趁同學不注意,一閃身進了禮堂旁門。
種種器樂的聲音和人的聲音立刻在我的耳邊放大了十倍,變得嘈雜和煩亂。不熟悉這種宣傳隊排練現場的人,冷不丁置身其間,肯定也會跟我一樣覺得頭昏。好在演員們都是一些自視甚高的人,他們不在意我這樣的旁觀者,埋了頭照樣忙他們的事情。這樣,我就可以從從容容地在人群裏尋找鴿兒。
我最先注意到的是台上練舞的那群女孩。那大概是一個場麵很大的舞蹈,參加的人數眾多,而且音樂老師親自監督著舞蹈的排練,站在台口給她們數著節拍,時不時還吆喝大家停下來,看她示範的動作和台位。我看了約摸五分鍾之後,弄明白這是一個跟荷花和采蓮藕有關的舞蹈,講述的是勞動和收獲的主題。我不明白的是出場的演員中為什麼沒有鴿兒?我生怕站得太遠看不清楚,又壯著膽子擠到台前麵,鼻子都要碰到台口了,我抬頭一個個地看那些滿臉流汗的舞蹈者,還是看不見鴿兒。
肖主任端著他的大茶缸子走過來,笑眯眯地問我:“小愛,看什麼呀?也想上去試試?”
我慌忙擺手:“不是,我找鴿兒。”
“誰?”他好像對鴿兒不是十分熟悉。
我說:“鴿兒。我朋友。”
他想起來了,用手隨意地對台上一指:“那不是嗎?”
我睜大眼睛再一次搜尋台麵:“哪兒呢?”
他誇張地扭過身子看我的眼睛:“你眼睛不是近視吧?那麼大個活人看不見?”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突然就明白了,鴿兒根本沒有站在舞蹈的隊列裏,她獨自一個人蹲在舞台的中央,身上披掛著粉紅色的布片,從始到終一動不動。她扮演的是一朵荷花,沒有任何生命、不需要任何動作和表情的荷花。甚至她都用不著化妝,因為她蜷縮在粉紅色的花瓣中,臉和身體沒有展露出來的可能。她作為舞台的一個象征而存在著,所有的女孩子們圍著她舞蹈,歌唱,歡笑,她一聲不響地蹲著,到結束的時刻才能慢慢地站立起來,露出兩條穿著綠色綢褲的腿,在眾人的簇擁下碎著步子移向台側,消失。
鴿兒是一個道具,要是不用她,舞台上隨便放一個木頭架子,那朵鋼絲紮出來的荷花也能夠支撐得住。而且,在很多類似的舞蹈中,作為道具的荷花最後應該被眾多演員扛上肩頭,在歡聲笑語中下場。音樂老師甚至連這一點幸福都不肯讓她享受,而將她設計成自己站起來,毫無尊嚴地走著下台。
目睹鴿兒的現狀,我心中對她的那點排斥和嫉妒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代之而起的是憐憫和憤怒。我意識到世上的不公平永遠是存在的,人們總是喜歡以偏見待人,她們覺得狗兒不可能變成鴿兒,即便鴿兒在她們眼前飛起來了,她們還要固執地認為是雲在動,不是鳥在飛。
排演結束之後,鴿兒看見了我,她避開音樂老師的目光,跳下台找我說話。
“小愛,你不要這樣子看我。”她作賊心虛地說,“不是我沒有資格上台,是我回來得晚了,上節目的人已經排好名單,不可以再換。”
“真沒意思啊。”我說,“要是我,我就不高興參加宣傳隊了。”
“下一次排節目,我應該能參加。”她目光遊移地說了這句話。
我們兩個人說話的樣子,好像彼此的角色反過來了,她在一門心思地求得我的寬容和諒解,替她們宣傳隊的不公正作百般解釋。忿忿不平的變成了我,我在毫無道理地替古人擔憂。
我不知道下一次排節目是不是真的有她的份。但願鴿兒能夠得到一次機會。就衝她對舞台的這種虔誠和熱情,舞台也應該好好寵愛她一次。
可是,沒有等到我們兩個人共同期待的“下一次”,意外的變故又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