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在這時候,我煮在煤爐上的一鍋稀飯開了,米湯溢了出來,小水在窗口扯著喉嚨喊我:“姐!姐!”我趕快衝回去處理稀飯,竟把鴿兒的事情忘到腦後。
也是活該鴿兒倒黴,就在我轉身回家的一分鍾時間裏,住在前院的小兔子晃晃悠悠走過來上廁所。盛夏傍晚,室外的光線明亮刺眼,猛然踏進幽暗的廁所時,眼睛一時間會看不清東西。小兔子也絕沒有想到廁所裏會孤另另蹲著一個女孩。所以,他冒冒失失一隻腳快要踩上蹲坑時,才看見了鴿兒那一張驚恐異常的臉。
後來鴿兒告訴我,她是先發現走近廁所的人影的,可是因為慌亂,她忘記了咳嗽的暗號,而且撒了一半的尿都嚇得憋了回去。她當時全部的感覺,就是希望自己能即刻變成廁所裏的一隻蒼蠅或者一塊磚頭,好讓進來的人看不見她。
就這樣,男孩女孩在廁所裏有幾秒鍾的慌張對視,然後小兔子掉頭出門,落荒而逃。然後鴿兒提著褲子衝出廁所,滿麵飛紅,用眼睛尋找我的下落。
小兔子比我大兩歲,比鴿兒大一歲,過了暑假應該上高中。那一年他的身體也長得飛快,十五歲的男孩已經是一個翩翩美少年的樣子。我們院裏的方明亮那年春天也長高了不少,可是方明亮隻長豎不長橫,細溜溜的像根竹竿,完全還是小孩子的外型。小兔子就不一樣,他各方麵的發育都很勻稱,不光個高,眉眼長得也開,寬肩細腰,神情嚴肅而略帶羞澀,在我們眼中幾乎可以歸入成年人的行列。很多年之後,俄羅斯“小白樺”歌舞團曾經到南京演出,我碰巧在劇場門口看見演員們從車上魚貫下來,其中有幾個年輕小夥子,跟我記憶中的那個十五歲男孩非常相似。
我前麵還說過,我是個心智發育相當遲緩的女孩,鴿兒紅著麵孔把那尷尬的一幕告訴我之後,我隻是好笑,並沒有意識到有什麼不對。
第二天鴿兒來找我,似乎麵孔更紅,躲躲閃閃地攤開手心,給我看一張迭成方塊的紙條。紙條上沒頭沒腦寫著一句話: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一下子就認出是小兔子的字。我們大院裏的孩子,就數小兔子的字寫得最好,一筆一劃剛勁有力,構架也特別漂亮,我媽不止一次把他的作業本子討回來,讓我們兄妹三個當字貼學習。
鴿兒紅著臉說:“他什麼意思啊?還專門寫張紙條給我?”
小兔子這個人對什麼事情都認真得過份。我想像著小兔子寫這張紙條時一筆一劃的認真樣子,笑得直不起腰來。
鴿兒的眼睛從紙條上移開,忽然間變得有幾分溫柔,莫名其妙地問了我一句話:“他大名叫什麼?”
我不十分肯定地答:“叫李繇吧?”
“什麼搖?”鴿兒沒弄清楚。
“好像是一種魚的名字。繇。”
鴿兒很向往地笑起來:“真好。他爸爸媽媽可真會起名字。他和他姐姐,一個是鳥,在天上飛;一個是魚,在水裏遊。”
我自作聰明地說:“就是這個意思。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鴿兒的麵孔朝著天空仰起來,好像要極目遠望尋找鳥跡的意思。陽光照在她秀氣的鼻梁上,鼻尖亮閃閃的,塗著一層流淌的蜜糖似的。
隔一天再來,鴿兒端著一小笸籮煮熟的毛芋頭,說是地裏剛收下來的,送來給我們嚐嚐。她分給我們每人兩個。鴿兒是個挺大方的人,以前也總是喜歡給我們帶吃的東西:一根燒玉米啦,幾把炒蠶豆啦,都是一年四季地裏的土產。芋頭剛煮熟,握在手心裏熱呼呼的,輕輕撕開一片帶毛的表皮,冒出來撲鼻的香味,喉嚨裏立刻就伸出無數隻手,幾乎在我們還沒有留神的當兒,直接從手裏抓到肚裏去了,嘴巴隻作了芋頭的一個過道,連味道都沒有來得及辨別出來。
鴿兒這時候才從貼身口袋裏掏出一個鼓鼓的手絹包,打開手絹,裏麵還是煮熟的芋頭,兩個,但是顯然經過嚴格的挑選,芋頭的個兒特別大,外表也特別光滑周正,屁股扁圓扁圓,腦袋細細巧巧,腦袋上還頂著一撮小醜樣的毛發,從稀疏的毛發間能看見正中那顆紅豔豔的小尖嘴兒。這麼漂亮喜人的芋頭,簡直不像是從地裏長出來的,是巧手的藝術家費心勞神雕刻出來,做為案頭供品讓人欣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