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認識論斷裂”與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問題式”(1 / 3)

“認識論斷裂”是法國當代馬克思主義者阿爾都塞在研究馬克思早期著作時所運用的一種認識論分析方法,也是揭示科學理論形態發展的認識論方法。

阿爾都塞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出版了一係列研究著作(阿爾都塞(LouisAlthusser,1918-1990),1918年出生於法屬殖民地阿爾及利亞,其父親是銀行經理,阿爾都塞從小信奉天主教。他在阿爾及利亞讀完小學後,即赴法國馬賽讀中學,1936年畢業,1937年參加天主教青年運動,1939年考入巴黎高等師範學校文學院,同年,因戰爭爆發中斷學習而應征入伍,1940年被俘,被囚禁在德國戰俘集中營直至戰爭結束,其間曾患精神病入院治療。1945-1948年重新回巴黎高師攻讀哲學,師從加斯東·巴什拉教授(法國著名的科學認識論研究專家)。1948年完成高等研究資格論文《黑格爾哲學中的內容的觀念》後留校任教。1948年加入法國共產黨,1950年正式脫離天主教,1975年,在亞眠大學獲博士學位,1980年因精神病複發誤殺其妻而遭精神病院拘禁,1990年因患心髒病去世。其自傳《來日方長》(1992年巴黎)比其理論作品更吸引人們關注。),其中的《保衛馬克思》和《讀〈資本論〉》在出版後,其中的思想在當時法國占有重要地位。阿爾都塞因而與列維·斯特勞斯、拉康、福柯及巴特爾一起成為“結構主義”的理論先驅,因阿爾都塞的源出於結構主義的理論方法,他也被稱為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倡導者,對戰後法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發展有著重要的影響。然而在對阿爾都塞思想影響的分析中,人們通常從隻是從馬克思與德國古典哲學的關係來理解阿爾都塞,而沒有從阿爾都塞所提出的方法上把它融入到研究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具體過程中。因而在“進入20世紀90年代之後,已經亡故的阿爾都塞憑借著一大批遺著的問世再生了”(張一兵著:《問題式、症候閱讀法與意識形態——關於阿爾都塞的一種文本學解讀》,中央編譯出版社2003年版,第2頁。)。無疑,這種再生已經不再是原有性質上的阿爾都塞,而是被再生的阿爾都塞的意義。而同樣,從阿爾都塞的方法中誕生出的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也具有經阿爾都塞再生的意義。

從阿爾都塞的學術方法來說,“認識論斷裂”是從其先師加斯東·巴什拉的科學認識論研究中接受過來的一種觀念,而被運用於對馬克思理論形態的研究中。但是,阿爾都塞自幼深受的天主教熏陶,這有意無意地表露在他對馬克思思想的研究曆程中。同時,黑格爾思想的影響,不但是阿爾都塞,也是整個戰後法國馬克思主義思想研究中揮之不去的一道重屏;進而阿爾都塞從熱耶夫的黑格爾哲學轉道到馬克思的領域中。這樣就構成了阿爾都塞在自身不斷斷裂的過程中向馬克思的靠攏。也構成了阿爾都塞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探尋異質性的一條重要途徑——重新生成的馬克思。

第一節“斷裂”與《保衛馬克思》

20世紀50年代,在歐洲左派學者高揚人本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熱潮中,阿爾都塞看到了資本主義在戰後重建中表現出強大的意識形態的作用,這一點,與西方馬克思主義傳統中的人本主義思想有著密不可分的聯係,也與當時蘇聯教條主義政治意識形態對整個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影響有著深刻的關聯。當蘇聯表現出強大的政治意識形態的作用時,西方資本主義世界卻呈現出亞意識形態的特點,即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放棄了在主流哲學中的話語地位,而轉向在文學、藝術和文化批判領域的興趣,使馬克思主義從科學理論的地位下降到非科學的狀態(然而,今天的科學和技術已經轉化成為一種意識形態,這是阿爾都塞在世時萬萬沒有預料到的)。因此,重新恢複馬克思主義的科學地位,就成為戰後法國馬克思主義理論界的一項迫切的任務,而首先,就是從馬克思主義本身的理論形態中尋找出其科學性的特質。

因此,當阿爾都塞全身心地投入到重讀馬克思時,借助於加斯東·巴什拉的理論方法,他開始把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解釋為理論上的人本主義和唯心主義的曆史主義的中斷,而試圖把馬克思的理論方法理解為一門曆史科學的創立。回顧阿爾都塞要“保衛馬克思”的曆史原因對我們理解阿爾都塞的思想有著重要的理論意義。

一、“斷裂”的理論傳統

在阿爾都塞看來,戰後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戰場上,麵臨著無產階級文化派樹立起的資產階級科學與無產階級科學的二元對立,從而使科學本身喪失了應有的理論立場,特別是前蘇聯斯大林主義的教條主義影響,使科學下降到意識形態的專製地位。麵對著這樣的情境,阿爾都塞看到了當時“為了用一種超脫曆史的觀點去承認曆史”的理論熱情,然而,他也指出:“因為我們太熱衷於在馬克思青年時期著作的意識形態火焰裏重新發現自己熾熱的熱情”而對真正出現的理論鬥爭卻一無所知([法]阿爾都塞著:《保衛馬克思》,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3頁。)。阿爾都塞從馬克思對蒲魯東的批判中發現了“法蘭西的貧困”,即曆史給法國工人運動留下的遺產十分微薄,以至於在曆史上缺乏真正的理論素養和傳統,特別是法國工人運動實踐與理論的脫節,加上長期的資產階級政治統治導致的工人與知識分子的分離,造成了戰後法國工人運動中對馬克思主義的渴求與迷茫。而引起阿爾都塞思想變化的,是他看到了馬克思主義理論需要得到重新解釋的現實困境:“隻有極少數知識分子具有足夠的哲學修養,能夠認識到馬克思主義不僅是一門政治學說,一種分析和行動的‘方法’,而且作為科學,它是發展社會科學、人文科學、自然科學和哲學所不可缺少的基礎研究的理論領域。”([法]阿爾都塞著:《保衛馬克思》,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6頁。)但遺憾的是,法國缺乏真正的理論大師。阿爾都塞所處的年代,有著像福柯、拉康和巴特爾一樣的哲學家的出現,但他們的研究並沒有聚焦於馬克思主義哲學,而是從對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批判中試圖走向另類哲學思維的代表人物,所以,缺乏理論大師並不是在哲學領域缺少創新的知識分子群體,而是在馬克思主義研究中“缺席”的理論家們。缺乏由工人運動的曆史造就的、與法國共產黨的實踐相一致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論大師!加上馬克思早期著作中濃鬱的黑格爾色彩,使得人們在理解馬克思主義理論時遭遇到理論的空場。

不僅如此,觸動阿爾都塞理論神經的是當時還麵臨著“有些馬克思主義哲學家,為了讓人們起碼能聽得下去,不得不把自己喬裝改扮起來——他們這樣做完全出自自然的本能,而不懷有任何策略的考慮——他們把馬克思裝扮成胡塞爾、黑格爾或倡導倫理和人道主義的青年馬克思,而不惜冒弄假成真的危險”([法]阿爾都塞著:《保衛馬克思》,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8頁。)。他們倡導人性觀念,雖然把人們從斯大林時期所壓抑的政治意識形態的籠罩下解放出來,但因此卻放棄了哲學賴以生存的堅實基礎,而把根基交給了信念。於是,阿爾都塞以遮掩的方式把人道主義和人性觀念的基礎歸根於神性。而阿爾都塞的“回到馬克思”的解讀,在這樣的曆史條件下進行。這種反政治意識形態控製的觀念必然向另一個極端,那就是從客觀性意義上形成的哲學的死亡:“讓哲學名副其實地作為哲學而死去。”([法]阿爾都塞著:《保衛馬克思》,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9頁。)

死亡即是中止,是舊事物的斷裂。阿爾都塞在其斷裂分析中,看到了虛假的死亡與此同一性延續的實質。第一種是“哲學在行動中死亡”,即是宣稱哲學已經為政治所實現、為無產階級所完成。雖然這種宣稱哲學死亡的理論源自於馬克思的《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但隻是從政治實用主義的角度,以含糊的方式來理解馬克思關於解釋世界與改造世界之間的關係,把它們截然對立起來。這種政治實用主義把哲學單純地理解為政治行動的宗教。第二種是哲學上的偽科學——實證主義所宣稱的哲學的死亡,哲學的死亡之因在於哲學是教條,因而空洞的教條在充實的科學論述麵前死亡,這種實證主義同樣也導致了虛假的科學性。因為,在它們的視野中,哲學的死亡是以“問心有愧”為代價的犧牲([法]阿爾都塞著:《保衛馬克思》,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9頁。)。第三種死亡是阿爾都塞式的死亡,是消解主體,轉向無主體的曆史科學的過程。阿爾都塞認為,哲學的真正死亡是在其完成批判任務之際。因為,當下的意識形態已經完全顛倒了科學與對象的關係而建立起了幻象的世界,哲學的任務正是通過“批判”來消除這種幻象而進入真實的王國。哲學的死亡與幻象的消除是一致的。因此,斷裂的真正意義就是要“從我們自己的立場去重新開始青年馬克思的批判曆程,越過阻礙我們認識現實的幻想濃霧,最後達到唯一的出生地:曆史。以便在曆史中終於找到在批判的密切注視下達到現實和科學的協調”([法]阿爾都塞著:《保衛馬克思》,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10頁。)。按照阿爾都塞的理解,馬克思的曆史理論是馬克思的哲學基礎,然而馬克思的哲學僅僅隻是奠定了基礎。在阿爾都塞的潛台詞中有著要接著馬克思尚未說出的和未竟的事業繼續說和實踐的要求。在阿爾都塞看來,教條主義的產生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馬克思主義哲學還處於不完善狀態(包括盧卡奇和早期科爾施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

阿爾都塞在進入馬克思思想的斷裂前先把自己和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發展進行了斷裂。按照阿爾都塞自身的理解,是要“把據以思考一般的現實理論形態(哲學意識形態、科學)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概念運用於馬克思本身”而“借用雅克·馬丁關於總問題的概念,以指出理論形態的特殊統一性以及這種特殊差異性的位置”,還“借用加斯東·巴什拉關於認識論斷裂的概念,以研究由於新科學的創立而引起的理論總問題的變化”([法]阿爾都塞著:《保衛馬克思》,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13頁。)。阿爾都塞以新形成的理論思維方法進入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領域,然而其自身所言的“把馬克思主義理論概念運用於馬克思本身”就成為虛設的口號了。所以阿爾都塞的斷裂,實際上是阿爾都塞開始用自身的方法為出發點進行對馬克思的解釋,從而構成的是阿爾都塞式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故而,對教條主義批判的“阿爾都塞的評論不失為一種重要的托底之論。”(張一兵著:《問題式、症候閱讀法與意識形態——關於阿爾都塞的一種文本學解讀》,中央編譯出版社2003年版,第6頁。)實際上,通過借用“總問題”和“認識論斷裂”,實現的並非是回到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真狀態,而隻是阿爾都塞哲學觀念的開始。

二、“認識論斷裂”的方法與馬克思主義哲學

阿爾都塞毫不掩飾加斯東·巴什拉的“認識論斷裂”的概念在研究馬克思主義哲學時的作用。即阿爾都塞並不是真正運用馬克思的方法進入馬克思主義哲學,而是從外部引入了解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觀念。

巴什拉科學認識論的目的,是要揭示出把握真理的認識論機製。巴什拉認為:“人們摧毀錯誤的認識,克服精神本身妨礙精神化的東西,逆反先前認識才能獲得正確的認識。”([法]加斯東·巴什拉著:《科學精神的形成》,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9頁。)他指出:科學在實現決定性轉變的時候,“科學思想——從某些靈魂在其中生活的獨有形式而言——具有心理構造功能”,因此,“當代科學越來越成為一種對思考的思考”,而思想本身“隨著演變的進展,正像柏格森先生精辟指出過的那樣,瞬間的、局部的反應逐漸複雜起來,它向空間擴展,在時間上停滯。”([法]加斯東·巴什拉著:《科學精神的形成》,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60頁。)巴什拉的科學的精神分析理論試圖揭示科學認識發生時的精神結構變化及其構造作用。

阿爾都塞從巴什拉的科學認識中繼承了“認識論斷裂”的意義,把馬克思的認識論斷裂理解為是馬克思思想轉折的關節點及其表現形式。因為在阿爾都塞看來,馬克思的新哲學的誕生與作為科學的曆史唯物主義是同時發生的,那麼在理論上必然存在著馬克思理論的出發點和基礎以及它對曆史產生的革命性影響。不但如此,阿爾都塞還試圖區分馬克思主義哲學與科學的異質性特點,因而“認識論斷裂”成為研究馬克思概念結構的心理基礎。巴什拉對科學理論的精神分析方法被阿爾都塞偷運進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中,成為阿爾都塞式馬克思主義哲學所特有的理論構架方式。但我們不能不注意到阿爾都塞對巴什拉的挪用中實際上已經改變了巴什拉的思想。因為,按照巴什拉的分析,科學具有兩種不同的態勢,即從前科學到科學的斷裂以及科學革命實現的從一種形態向另一種形態的飛躍而表現出的斷裂中生成的意義。這兩種不同的斷裂情況下科學理論的表現方式不盡相同。而阿爾都塞所關注的隻是從前科學到科學形態形成之間的斷裂,而舍棄了科學形態本身的飛躍性意義(在這一點上,可以說是阿爾都塞所具有的片麵的深刻性意義——作者注)。

因此,在阿爾都塞的“認識論斷裂”中,實際上存在著多樣性的矛盾。正如我們前麵所說的,阿爾都塞要區分馬克思主義哲學與科學的異質性。而這個起點本身實際上在阿爾都塞的理論中已經預設了一個基本框架,即馬克思主義哲學不是科學!阿爾都塞隻是用科學認識的方法研究馬克思主義哲學,從而區分出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科學與非科學的成分。而這恰恰是阿爾都塞時代法國哲學家們所形成的一種的心理幻象,因此,有人把阿爾都塞的馬克思主義研究稱為是時代的錯誤,即阿爾都塞既要求成為馬克思主義,又要求成為純粹的科學理論,而馬克思主義哲學首先是一種知識和實踐,所以,“阿爾都塞所假定的所謂馬克思主義結構基礎概念是馬克思主義本身就要加以駁斥的”,阿爾都塞的錯誤就在於他“認為馬克思並不完全知道他所正在做的事”,是他認為哲學往往是跟隨在科學之後,“馬克思主義哲學不可能由馬克思本人寫出來”,而隻能由後來的繼承者如阿爾都塞等來完成([法]約瑟夫·祁雅理著:《二十世紀法國思潮》,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第184頁。)。因此,“認識論斷裂”實際上是阿爾都塞企圖通過馬克思思想發展過程而實現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的馬克思的一種理論虛構。同樣,如果僅僅在字麵上閱讀阿爾都塞的著作,自然也無法真正透視出他真實的心理構架。

從阿爾都塞給我們提出的任務中,我們可以發現阿爾都塞的“認識論斷裂”的理論意義。首先從阿爾都塞揭示的馬克思思想的發展曆程來看,馬克思思想的誕生,恰恰是位於“離即將升起的太陽最遠的”地方。阿爾都塞進一步指出:“《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的閃光使所有接近它的哲學家驚歎不已,但大家都知道,閃電的光隻能炫目,而不能照明;對於劃破夜空的閃光,再沒有比確定它的位置更困難的事情了。”又如《德意誌意識形態》,“它確實向我們介紹了一個正在同自己的過去決裂的思想,這個思想對自己以往的全部理論前提——首先是黑格爾和費爾巴哈——,以及意識哲學和人本學哲學的各種形式,一概進行了無情的批判。然而,這個新的思想,雖然它在對意識形態錯誤的批判中是何等堅定和明確,但卻很難給自己下一個毫不含糊的定義。”([法]阿爾都塞著:《保衛馬克思》,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17頁。)馬克思運用舊概念闡述新思想的過程導致了人們在理解上的困惑,所以,阿爾都塞雖然明確了馬克思與黑格爾、費爾巴哈之間的斷裂,但需要在科學化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結構中準確分析對黑格爾和費爾巴哈進行超越的意義。所以阿爾都塞的“認識論斷裂”,實際上是為自己的馬克思主義研究方法尋找市場。了解了這一點,那麼阿爾都塞以下的用意也就明確了:“直接閱讀馬克思的著作,並不能立即就明白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特殊性;必須先為進行一係列的批判做好準備,然後再確定成熟時期的馬克思特有的概念的位置。確定概念同確定概念的位置完全是一碼事。這項批判工作,作為解釋馬克思著作的絕對前提,本身要求具有一些旨在論述這些理論形態的曆史的、臨時的和最起碼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概念。因此,要閱讀馬克思的著作,必須先具備一種說明認識論曆史的理論,而這種理論恰恰就是馬克思主義哲學。”([法]阿爾都塞著:《保衛馬克思》,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19頁。)

表麵上看,阿爾都塞提出用馬克思主義哲學方法來閱讀和研究馬克思的著作。正如前麵所指出的,這種馬克思主義哲學並不是馬克思自己所創立的,他隻是提供了基礎和出發點,這一套科學的理論方法,是阿爾都塞為閱讀馬克思的著作而建立的結構主義方法。這個問題在阿爾都塞同時代的法國思想家雷蒙·阿隆的《想象的馬克思主義》中已經進行了分析。即馬克思真的是從無意識開始然後到有意識地自覺地進行著自己的政治經濟學研究嗎?馬克思是否混淆了如阿爾都塞所區分的兩種不同的概念?我們暫且跳過雷蒙·阿隆的分析和論證過程,而直接就雷蒙·阿隆對阿爾都塞的理論批判揭示出阿爾都塞的馬克思主義研究的異質性特點。因為在馬克思的研究中,人的問題並不隻是舊哲學問題延續的一種非批判性的殘餘,它一直“是一個基本問題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必然延續”,對於資本主義社會中用物與物的關係代替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而且通過借助於凝結在商品中的社會勞動時間對商品交換的價值尺度的批判而描述的社會主義生產方式,“在馬克思的思想中,通過揭示剩餘價值機製的古典經濟學批判是與資本主義批判分不開的,而後一種批判不言明地援引由聯合生產者管理的一種非商品經濟,這是一種烏托邦。”所以,在馬克思的理論中,“《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的批判和《資本論》的批判始終具有一種兩重性,對資本主義現實和反映資本主義現實的庸俗經濟學的科學批判,對在資本主義中的人的命運的人類學批判。”([法]雷蒙·阿隆著:《想象的馬克思主義》,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7年版,第168、169頁。)實際上,在馬克思的思想中,兩種批判的邏輯並沒有分離過,而且,烏托邦式的解放觀念並不在馬克思的視野中。人的解放作為一種現實的過程,恰恰是資本主義中人的存在及其在片麵化的發展不斷朝向全麵自由發展的社會主義演進的過程。

顯然阿爾都塞是以假設的科學方法來閱讀馬克思著作。按照阿爾都塞的設想,任何科學都有開端,所以他重複了在序言中曾經對科學的說明:“科學不是憑空產生的,它要經過一番孕育的工作。而這孕育過程是複雜的和多樣的,雖然間或有希望的閃光劃破黑暗的夜空,這畢竟是一個盲目的過程。”([法]阿爾都塞著:《保衛馬克思》,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224頁。)他認為青年馬克思的思考過程是盲目的無意識的狀態。這一點在其《讀〈資本論〉》中也一再被強調。在他的自我批評材料中(《保衛馬克思》一書的附錄),阿爾都塞也一再說明,“認識論斷裂”,是他用以指認“科學和意識形態相對立”的方法。意識形態屬於前科學的階段,“科學家隻是在‘發現了’和‘獲得了’真理以後,才能從真理的立場重新考察科學的史前時期,並把史前時期的整體或部分稱作謬誤或‘一連串謬誤’”([法]阿爾都塞著:《保衛馬克思》,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232頁。)。直到這裏,阿爾都塞才表現出其對馬克思的真正態度,即青年馬克思的謬誤或一連串的謬誤,需要由阿爾都塞這樣的科學家來重新篩選。還是雷蒙·阿隆說得好,在列維·斯特勞斯研究的野蠻人的思維和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方法之間有著某種相似之處,即“野蠻人的思維的特征在於它的非時間性:它想把握既作為共時性整體又作為曆時整體的世界,它從這個世界中得到的知識類似於掛在一個房間的相對的牆壁上的兩麵鏡子所提供的知識。兩麵鏡子相互反射(並反射處於兩者之間的東西),盡管反射不是嚴格平行的。”([法]雷蒙·阿隆著:《想象的馬克思主義》,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7年版,第178頁。)這種野蠻人的思維方式,在阿爾都塞的認識論斷裂方法上,就表現為對曆史的非時間性知識的希冀。然後,這種非曆史的曆史性訴求,在阿爾都塞閱讀馬克思著作的過程中,獲得了雙重性的意義,即以阿爾都塞的共時性的“曆史”取代了馬克思思想自身發展的曆史!阿爾都塞總是不忘要把自己的意圖強加到馬克思的經典著作上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