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認識論斷裂”與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問題式”(3 / 3)

在阿爾都塞看來,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所進行的經濟學批判,“不是在同質的平麵空間的無限性中,而是在區域結構所規定的、並且是總的結構的組成部分的特定領域中說明經濟現象的。因此,他是把經濟現象看作是一個複雜和深刻的空間,而這個空間又是另一個複雜而深刻的空間的組成部分。”([法]阿爾都塞等著:《讀〈資本論〉》,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版,第212頁。)阿爾都塞實際上把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經濟批判的方法從曆時性的時間關係中截取下來後,置於靜態的空間結構中來理解資本主義經濟現象的內部結構。但馬克思的哲學方法卻是從以曆史運動的規律為前提而實現的曆史的與現實的相互關聯的方法。離開了馬克思的曆史唯物主義的方法,就無法理解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經濟現象分析和批判的理論意義。

三、空間性——非同質性實現的領域

從阿爾都塞對馬克思經濟學批判的分析中,我們看到阿爾都塞在割裂了時間與空間的整體結構的同時,把理論置於空間性的意義中進行分析,把馬克思的資本主義批判引入到對資本主義在時間定位後的空間結構上。在阿爾都塞看來,馬克思主義不是曆史主義,也不是人道主義。人道主義的理論基礎是曆時性的,因而反曆史主義和反人道主義的阿爾都塞把理論領域從時間性轉換到空間性意義,他放棄了對曆史過程演變的分析而直接轉向對現代資本主義的生產過程的研究。認識論斷裂的方法在這裏演繹成為對複雜的社會結構的研究。

阿爾都塞對馬克思的空間理論進行了複雜性的定位。他認為:“用經濟現象的概念來說明經濟現象就是用這種複雜性概念。也就是用生產方式的(總)結構概念來說明經濟現象。因為總結構決定(區域)結構,而這個區域結構作為經濟學的對象構成並決定著處於整體結構的特定位置的這一特定區域的現象。”([法]阿爾都塞等著:《讀〈資本論〉》,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版,第212頁。)馬克思在批判資本主義時已經看到了現代資本主義形成和發展曆史中的複雜性現象,他指出,資產階級古典經濟學家在認識過程中往往脫離曆史發展的現實性意義,而把觀念、範疇和原則當作普遍的、超曆史的現實。阿爾都塞企圖把馬克思曾經批判的,然而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重新發展起來的“經驗主義”意識形態的方法通過“質”的差異進行“再批判”。故而,阿爾都塞引入了經濟現象領域的複雜性概念,因為它不再具有無限平麵的同質性,所以也不能以同一性的尺度進行比較和度量,但是,現實中的“計量、數學方法及其特有的模型應用的可能性並沒有因此而被排除出經濟領域”([法]阿爾都塞等著:《讀〈資本論〉》,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版,第213頁。),這種把經濟領域看作是純粹“技術問題”的處理方法,仍然沒有擺脫同一性的困擾。而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知識分子和“技術官僚”則是有意把不同層次和等級的結構相混淆,並且把它們抬高到學術層麵上予以爭論。實際上,經濟現象不僅不是平麵的空間,而且是深刻的和複雜的空間,因而那種直線性的因果關係概念已經無法再應用於這樣的經濟領域。阿爾都塞從這裏給出了一個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全新的理論領域,這個領域與傳統的認識論是完全異質性的。如果說傳統認識論中的“對象不能通過它的可以直接看到和感覺到的現象來規定,對象必須迂回地通過它的概念來把握”的話([法]阿爾都塞等著:《讀〈資本論〉》,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版,第214頁。),那麼,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給我們指出的政治經濟學研究領域則是在理論生產中提出的問題。阿爾都塞因此而通過“理論實踐”發現了馬克思在理論領域中的轉向。如果我們深入到阿爾都塞的時代,則不難發現,阿爾都塞對馬克思主義理論領域的新發現實際上是用以揭示出曆史性存在的觀念無非是構築共時性的現實存在的一種烏托邦式的幻想。然而阿爾都塞的意識形態批判又要拒絕烏托邦,因此,在共時性與曆時性的關係問題上的相互割裂促使阿爾都塞去借用理論實踐的概念,從而引導馬克思主義理論從曆史發展規律性意義上的批判轉向複雜性結構的研究。

按照詹姆遜對阿爾都塞的理解,阿爾都塞的理論既是對存在主義的曆史主體理論的修正,也是對以年鑒學派為代表的曆史主義的批判。前者過於強調曆史經驗的主體,而後者則無視曆史主體的真實體驗。所以,詹姆遜認為阿爾都塞的批判同樣也反映了19世紀以來在結構類型問題上的各種思潮。事實上,共時性的問題在解釋學理論中主要表現為與曆史或文化的構成相互作用的結果,共時性的時間順序經常被橫向和縱向的文體之間的結構對立所打斷。事實上,在文化學研究中意識形態所強調的人類文化的多樣性往往是由一個根本是複雜性的文化分類方法係統所表述的。而阿爾都塞的方法(以及以後的拉康)看到了科學本身取決於科學知識主體的理論實踐,事實上,無論是超越規範的科學理性的結構主義還是曆史學家的主體地位及其自我意識都無法解決曆史的共時性問題。阿爾都塞作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不願意承認尼采哲學在其思想中的影響,而尼采的反曆史的立場,以拒絕承認的方式“直接”解決了曆史主義問題。所以,在阿爾都塞的理論實踐中,他把自己所麵臨的共時性與曆史性之間不具有可比性的結構主義觀點轉向了對曆史空間性的分析。這一點。詹姆遜對阿爾都塞的理解相當地透徹——阿爾都塞本人不願下這個結論([美]詹明信著:《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184頁。)。我認為,詹姆遜在轉述阿爾都塞對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批判方法的方法論作用時,其表達相當地到位。他把阿爾都塞的“生產理論”用以說明阿爾都塞主義的生產模式概念,以此來把握對共時性意義下的空間性問題。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消除了把社會假設為既是相同又是差異的模式,取消了曆史主義心理分析機製(從狄爾泰以來的解釋學循環曆史方法),把心理意識放到一個曆史和文化模式的邏輯概念之中來加以說明。

然而,生產模式問題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中又存在多義性的理解:馬克思主義關於曆史發展的不同階段是按照生產模式來進行劃分的。這種關於曆史發展必然性的理論並非隻是線狀的或進化的方式。傳統曆史主義的編年史方法不是認識論中關於曆史過程的“必然”的時刻。從一種社會結構到另一種社會結構的轉換要按照係譜的方法進行重新建構!由此,我們可以理解阿爾都塞所說的複雜性的含義即是指:這個複雜性概念並不單純地隻是具體的和獨特的經濟生產的技術模式,而是同時也標示出文化(文本、符號、概念)生產的具體的獨特的模式。

實際上,在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空間理論中,不但包含著對經濟過程的分析,而且也包含著對政治、文化作用機製的研究方法(這一點,阿多諾運用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方法對大眾文化的批判可以說明)。阿爾都塞從生產模式中所揭示的社會結構的複雜性還包含了用生產模式建構心理分析的主體以及現象學方法,特別是關於空間或具體社會生活所構成的日常生活的內容。所以,詹姆遜在分析了結構主義的社會理論後指出:“我們完全可以用資本主義的‘生產’觀念來解釋某個十分不同的社會結構。”([美]詹明信著:《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187頁。)一個生產模式的形成在結構上有異質性的特點,並且所構成的不同層次,正是從差異性的意義上規劃了其他可能的生產模式的空間。這也就是複雜性的意義:每一個生產模式都在結構上包含了所有其他生產模式。這才使各種新的生產模式的出現有內在的可能性基礎。對此,詹姆遜作了令人信服的分析:“不僅過去消失了的生產模式存在於現在模式的非共時性中,而且很明顯,將來的生產模式也同樣在模式中起作用”,“沒有任何生產模式是純正的,我們需要相同程度的抽象概念來分析多種生產模式之間的緊張關係、它們的矛盾覆蓋層和結構上的共存性。”([美]詹明信著:《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189頁。)這種複雜性的空間包含著各種不同生產模式,它們處於不同的層次,因而也具有不同的意義和作用。

不難看出,詹姆遜討論的曆史空間是在批判阿爾都塞理論的基礎上提出的問題,但是,他看到了阿爾都塞在曆史現象學理論上的不足。這隻有擺脫結構主義的影響,回到馬克思的曆史方法上才能得到合理的說明。

第三節“再現”及其與意識形態的關係(這裏有一部分借鑒了我的導師張一兵先生《問題式、症候閱讀與意識形態》一書中的相關內容,特此說明。)

在區分了科學與意識形態之後,阿爾都塞指出,雖然馬克思曾經借用“意識形態”的概念,但並沒有專門討論意識形態理論。因為,馬克思在《德意誌意識形態》中批判的德國意識形態並不是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馬克思在《資本論》中也談及資產階級經濟學的意識形態,但也沒有形成完整的理論。麵對馬克思未完成的討論,阿爾都塞似乎有信心把這項研究持續下去。

一、意識形態

在《保衛馬克思》一書中的《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一文中,阿爾都塞對意識形態問題的討論作了較為詳盡的說明。

什麼是意識形態?阿爾都塞認為,“意識形態是具有獨特邏輯和獨特規律的再現(形象、神話、觀念和概念)體係,它在肯定的社會曆史中曆史地存在,並作為曆史起作用。”([法]阿爾都塞著:《保衛馬克思》,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201頁。)應該說,馬克思以及後來的研究者並沒有專門給意識形態下過明確的定義,也沒有對意識形態的結構及其作用機製進行過係統的分析。在馬克思的批判中,意識形態是與“虛假”的觀念相聯係。然而,阿爾都塞則認為它是“曆史地存在”並“作為曆史起作用”的機製。意識形態並不是個體主體的一般認識錯誤或存在於意識層麵的謊言,而是某種客觀存在於特定社會生活中,並有內在結構和運行規律的意識的再現體係。

意識形態的一詞是由法國資產階級思想家特拉西(1754-1836)提出的,特拉西在其《意識形態的要素》一書中曾經使用過這一概念,其原初的意義是企圖建設一種觀念體係的學說。馬克思在寫作《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之際,曾閱讀並研究過特拉西的著作和思想,直到《德意誌意識形態》,馬克思針對過去全部社會曆史存在過程中的概念體係的曆史本質,第一次明確地揭示出階級社會中的觀念體係的本質隻能是占統治地位的階級意誌的體現。雖然它表現為一般的、普遍的形式,但隻能是一定曆史條件下特定統治階級意誌的體現。然而,它可以借助於特定的社會上層建築的力量而被神秘地顛倒為具有普遍性的社會一般,把“特殊幻化為一般,這一點正是馬克思意識形態理論的邏輯核心”(張一兵著:《問題式、症候閱讀與意識形態》,中央編譯出版社2003年版,第144頁。)。馬克思所批判的意識形態的虛假本質,恰恰在於意識形態本身具有的“曆史無意識”的特征。馬克思所確認的虛假的意識形態不僅指黑格爾的唯心主義哲學,也包括了在同時代充滿激情地批判黑格爾主義的青年黑格爾派的思想(費爾巴哈、鮑威爾、施蒂納等),而當馬克思完成了曆史唯物主義理論方法的建構後,意識形態批判的矛頭指向了作為資產階級曆史科學的意識形態的全部對象(馬克思的《哲學的貧困》)。

阿爾都塞在對意識形態的分析中,並沒有真正遵循馬克思對意識形態批判的理論原則。在阿爾都塞看來,意識形態可以從認識論層麵區分,也可以從虛假的意識形態的理論體係區分,當然,更可以從國家機器的意識形態的功能性意義上區分。按照前麵我們所引用的阿爾都塞的意識形態定義來看,阿爾都塞的意識形態理論的著眼點,最後是落在作為國家機器的意識形態的功能性的分析層麵上。

在阿爾都塞區分的意識形態與科學認識的關係方麵,阿爾都塞的科學認識是建立在主體認知結構的知識基礎之上的,而科學是隨著認識的不斷發展而隨之改變自身的概念形態,所以,科學認識是一個不斷消解中心的結構,但當科學概念一旦僵化為中心時,也就轉化為意識形態。相反,意識形態中的主體並不是認知結構中的主體,而是被構成的、被動的主體,當阿爾都塞指出曆史是無主體的過程時,實際上也就消解了曆史的主體性而轉入到曆史的無意識過程,這種無意識並非是缺乏意識,而是主體被消解在曆史的進程中,主體遵循著意識形態的結構模式而且以再現的形式表現主體。

二、結構意識形態與理論意識形態

這是阿爾都塞在理論上的狡猾之處,他巧妙地把意識形態本身區分為結構的意識形態與理論的意識形態,也就是區分了作為被意識形態構成的“偽主體”與作為建構理論的意識形態。前者是無意識結構的主體,因而主體是意識形態生產的結果!但一旦主體被構成,也就成為虛假的獨立主體而存在於理論的中心。所以阿爾都塞思想中的主體,是從無意識結構中被建構的主體,是結構的表現形式。結構需要有承擔者,主體就是作為被規定的結構的承擔者而存在。而另一方麵則是意識形態本身的結構。對於阿爾都塞來說,作為結構的意識形態是特定曆史階段的產物,這一點,馬克思在批判德國古典哲學的意識形態性質時早已經指出,意識形態沒有曆史,或者確切地說,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以前是存在著,然而,當它進入了自身的統治行列時,其曆史的變化就消失。因此,意識形態是作為諸要素的有機結合而形成的“再現”的過程。

無疑,阿爾都塞借用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方法研究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批判思想。實際上,阿爾都塞是把對黑格爾哲學批判的理論結果直接運用於意識形態的分析。而結構主義的功能分析方法也就是阿爾都塞在研究馬克思早期著作的思想時提出的“症候閱讀法”的理論實踐。

阿爾都塞從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讀出了意識形態的結構才是推動社會經濟活動的主要力量。阿爾都塞沿用結構主體的主體意誌、目的的概念,從意識形態層麵上思考國家,從而說明了國家權力是通過國家機器而發揮作用的意識形態的運動機製。雖然作為國家機器的意識形態與國家工具的機器經常處於矛盾的狀態,但意識形態機器的作用模式正是通過觀念建構著社會成員的精神。所以,意識形態隻是特定曆史階段的產物,它沒有曆史,但具有永恒性的特點。即在整個曆史過程中它可以被保存下來,相對應於曆史變化的過程來說,它是不動的,然而它是存在著的!

阿爾都塞揭示出意識形態的結構及其作用機製,這是阿爾都塞在理論上的獨創性,但他並沒有遵循馬克思的批判路線來研究意識形態,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完全是阿爾都塞為了突出自己的思想而借助於馬克思的思想影響。意識形態是以宗教的模式說出來的語言,是按照“神的形象”被創造出來的觀念,從而再現了神聖化的力量。意識形態具有鏡像般的結構並可以不斷地再現,使社會成員在鏡像的過程中再現自我,從而獲得自我同一性。所以,意識形態具有神話般的影響力,可以不斷地再現。而意識形態的本質,就是“表象對現實生存條件諸個人的想象關係。”([法]阿爾都塞著:《保衛馬克思》,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216頁。)因此,在意識形態中,人們是以想象的形式來表象自己現實生存的條件。意識形態並不表象現實,而是表象與現實的關係。與阿爾都塞的同時代學者在批判黑格爾認識論傳統時,都已經發現並證明了黑格爾哲學的理性是表象的再現。在社會生活中,人與世界的關係必然轉換到人想象地再現與作為自我的他者的自然關係中。人與周圍世界是通過想象的方式再現出來的。阿爾都塞的意識形態理論與馬克思對意識形態批判的理論之間並沒有直接的關係。阿爾都塞深受弗洛伊德的無意識想象的理論的影響,他試圖通過對精神與身體、存在與思維關係的分析形成自我言說。按照日本學者今村仁司的分析,阿爾都塞對意識形態本質的論述蘊含著破壞、瓦解傳統哲學的基礎的力量(也包括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瓦解)。([日]今村仁司著:《阿爾都塞》,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50頁。)

三、阿爾都塞的虛幻鏡像

在創作《保衛馬克思》時,他通過創立獨特的症候閱讀法,試圖對馬克思主義哲學進行理論重構,然而,阿爾都塞視閾中的馬克思主義哲學並非是馬克思的本真的思想。阿爾都塞言說中的馬克思的思想,其實是阿爾都塞本人的思想。阿爾都塞小心地隱藏了自己的野心和企圖,其言說的馬克思的思想,是他通過精神分析學的方式強加給馬克思的思想。

當阿爾都塞得出並不存在著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的哲學的結論時,阿爾都塞迷戀的是馬基雅維裏的政治思想,因此,瓦解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企圖,在阿爾都塞的理論旨趣中得到了突出的表現。在阿爾都塞看來,馬克思主義哲學有著自身的局限性,這種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懷疑,一方麵使得他不願意放棄自己曾經努力保衛著馬克思主義哲學,而另一方麵,又使得他割斷了自己與馬克思主義的關係。雖然《保衛馬克思》與《讀〈資本論〉》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偉大作品,對歐洲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發展曾經起到了極大的影響作用,但是,阿爾都塞所保衛和閱讀出的內容並不是馬克思的,而是阿爾都塞對馬克思的曲解,是阿爾都塞借馬克思之名而塞入的自己的思想。因此,阿爾都塞的保衛馬克思,實際上隻是給人們留下了虛幻的鏡像,這也導致了阿爾都塞之後的法國哲學家對馬克思主義采取了一種後現代主義的理解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