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解構的方法與馬克思的異質性解讀(2 / 3)

第二節對馬克思的異質性閱讀——《馬克思的幽靈》

在後現代主義的思想家們看來,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仍然是從總體性的層麵上進行的,不可避免地帶有宏大敘事的傳統哲學思維方式的特征。但在德裏達的視野中,馬克思對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批判,卻具有解構的性質。可以看到,馬克思對貨幣和資本的批判,弗洛伊德對欲望的分析,尼采對語言的研究,本身就決定了這些不同對象之間有一種被遮掩了的標誌,它們各自的意義存在於它們的差異性之中。正是它們在不同領域中所取得的成就,為德裏達挪用馬克思的言說提供了可能。這種現象不僅存在於我們要論及的這部著作中,自福柯以來的法國思想的延續,都表現出對馬克思思想“非法挪用”的特點。德勒茲的《反俄狄浦斯》借用了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方法進行對當代資本主義的研究,而鮑德裏亞則同樣借助於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理論觀照當代消費社會的現實,包括賽義德的後殖民主義理論及其對文化帝國主義的批判,一直到詹姆遜的晚期資本主義文化邏輯和今天齊澤克的話語霸權批判,都可以看到馬克思的思想以各種麵具的形式出場。無論我們今天如何對待馬克思的思想,總會受到它的揮之不去的影響,這就是德裏達的《馬克思的幽靈》之語境的呈現。

馬克思主義在當今世界範圍內的發展狀況,是與20世紀80年代社會主義陣營內部的急劇變化相關聯的。在蘇聯解體和東歐劇變之後,西方社會普遍形成了一種對資本主義的樂觀情緒,認為建立資本主義全球經濟的新秩序的時代已經到來,隨著意識形態對立的終結,全球資本主義一體化的時機已經出現,然而西方學術界和知識界對馬克思主義的曆史命運的思考並沒有因此而“終結”,智者們思索著以社會主義作為政治綱領的馬克思主義在全球化語境中的地位和曆史意義。1993年,加利福尼亞大學的思想與社會中心以“馬克思主義往何處去”為議題舉辦了世界範圍的研討會。德裏達的《馬克思的幽靈們——債務國家、哀悼活動和新國際》也就是在這會議上所作的講演。

一、被挪用的馬克思

德裏達所言說的馬克思的幽靈們,其用意十分明確——單義性的馬克思的精神並不存在,馬克思的名字與社會主義的聯係,是由特殊的傳統曆史地規定著的意義,因而具有曆史地形成和變化了的特殊表現形式,蘇聯解體和東歐劇變隻是一種特殊形式的社會主義的消解,並不是全部馬克思主義的終結,也並不意味著共產主義觀念因此而煙消雲散。所謂終結,其實質是彌賽亞式的末世論的理解,其目的是用資產階級意識形態支配各種異質性之聲。因而德裏達聲稱,我們都是馬克思的傳人,是馬克思幽靈的政治化和譜係學中的環節,都是馬克思主義精神的具體化和幽靈的再現。人們的哀悼活動其實就是馬克思精神的再次返回,是我們在召喚著馬克思的幽靈的出現。

既然存在著非單義性的馬克思的精神,那麼,德裏達在其中所言說的馬克思隻能是被德裏達以解構的方式重新生成的馬克思,而非真正原本意義上的麵對自由資本主義向壟斷階段發展的馬克思。是“為了祛除媒體社會的新國際話語的同一性魔咒,為了在全球一體的語境中向霸權式的政治語言打入離心化的楔子”的馬克思([法]德裏達著:《馬克思的幽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譯者序,第4頁。)。因此,在言說馬克思的時候,德裏達采用互文性的新聞方法以解構新國際神話。從這個意義上說,馬克思在這裏隻是作為一個符號,一個麵具,被改裝換麵出場的幽靈。因此,我們稱德裏達對馬克思的言說實際上是對馬克思的非法挪用。

把馬克思的精神稱為幽靈般的存在,然而它們在當下是無生命而且不在場的,德裏達把它當作一種“與生命存在本身的非同時代性”、“沒有秘密地分裂生命存在的東西”以及“沒有對與那些還沒有在那裏存在或者那些不再有或沒有存在的生命的人相關的”——尚未出生和已經死去了的非實體的存在([法]德裏達著:《馬克思的幽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頁。),然而,它沒有任何時間性的限製,它超越了當下生命或實際存在而向著生命的延續,是走向分裂或打亂生命存在以及任何實在性同一性的殘餘的力量,也是精神本身的存在。德裏達這種混同了海德格爾和尼采哲學觀念而形成的對馬克思精神的呼喚與企盼,使得他對馬克思的理解走向了異質性的維度。作為政綱的社會主義,其出現首先是以幽靈的形式,然而這是個曆史的過程,是一個曆史地生成的現實!無疑,馬克思在《資本論》中也剖析了商品所具有的幽靈般的對象性關係,它存在於商品這個實體性的存在之中,然而它自身又是作為非實體而滲透於資本主義世界。在德裏達看來,馬克思的精神無法通過肉眼感受到的幽靈的存在。商品拜物教的普遍性和同一性是資本主義社會不爭的事實,但德裏達有意遮掩了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物化現象分析的“幽靈”標記,他通過“幽靈們”的方式,把馬克思精神的多義性展現於現代世界。

在德裏達的視閾中,馬克思精神的生命存在及其生成為幽靈的曆史,是用以消解資本主義世界共時性的理論方法,他認為資本主義世界的發展在時間上呈現出分裂的特點(“這是一個脫節的時代”——德裏達一再強調),這恰恰是馬克思的幽靈得以出場的曆史條件,德裏達以幽靈的非實體性存在、其在場的不確定性,消解語言中心主義和邏各斯中心主義,並對同一性進行瓦解。

何謂馬克思的幽靈?它們是什麼?從死守馬克思主義到馬克思主義的退場這一曆史過程,恰恰是從教條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向實踐中的社會主義轉向的過程,退場的曆史意義並不等同於沒有了馬克思主義,而是馬克思雖然不在場,但他仍然關注著世界曆史的發展!所以,馬克思在今天已經成為非實體性的存在。德裏達在文本中揭示出精神的三種形式。第一,“當人們不再區分精神和幽靈時,前者就會以肉身的形式存在著”,“精神在幽靈中將自身肉身化”。([法]德裏達著:《馬克思的幽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0頁。)精神與幽靈不具有同一性:幽靈是精神的非存在的存在!它無法被看見,但是言說精神時,幽靈則具有“不可見”的特性,在此意義上,幽靈可以通過一種不可見的然而又是幻象的形式出現;其次,在語言的言說關係中被把握的馬克思的精神製約著人們的認識和思維的過程;然而它本身卻是被扮演的角色;第三種則是處於時間關係中的不可能的存在,是在時間的斷裂中被麵具化地表現出來的馬克思,然而它卻是我們這個時代不可超越的權威。相應於這三種存在的形式,精神向肉身的轉化在今天已經處於哀悼的時間——空間的結構中,通過這種儀式的形式以確證精神的存在,通過溯源的方式揭示其存在及變化的曆史——延異的意義。因此解構的方法也就是“清理”、“批評”和“接近”的過程,從時間性的意義上來說,就是清理出非馬克思的精神,批判把馬克思主義教條化的傾向,從而達到與馬克思的精神相近的意義。從嚴格的意義上來說,德裏達的思想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延續,而恰恰是作為斷裂形態的、處於舊的國際秩序行將就木,而新國際秩序尚未建立起來的黑暗中。幽靈的出現往往在這一時刻!幽靈的出現,從在場轉變成幻影再向非實體性的方向轉換,恰恰是一個多世紀以來馬克思主義的曆史進程的表現形式(我拒絕使用“再現”一詞,理由是它作為黑格爾表象主義的認識,再現的是同一性——作者注)。幽靈的出現是對終結提出的詰難:真正終結了一個時代嗎?正如生存與毀滅的過程一樣,海德格爾的向死而生、尼采哲學的永恒輪回的思想在德裏達呼喚幽靈的時候,一齊發出了它們的聲音。所以,德裏達指出:“不去閱讀而且反複閱讀和討論馬克思——可以說也包括其他一些人——而且是超越學者式的‘閱讀’和‘討論’,將永遠都是一個錯誤,而且越來越成為一個錯誤。一個理論的、哲學的和政治的責任方麵的錯誤:當教條的機器和‘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機構全都處在消失的過程中時,我們便不再有任何理由,其實隻是借口,可以為逃避這種責任辯解。沒有這種責任,也就不會有將來。不能沒有馬克思,沒有馬克思,沒有對馬克思的記憶,沒有馬克思的遺產,也就沒有將來:無論如何得有某個馬克思,得有他的才華,至少得有他的某種精神……有諸多個馬克思的精神,也必須有諸多個馬克思的精神。”([法]德裏達著:《馬克思的幽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1頁。)

二、異質性的幽靈們

馬克思給我們時代所留下的精神是什麼?作為父親般的形象(德裏達借助《哈姆雷特》以言說馬克思的精神),馬克思給我們的時代留下的是什麼?我們如何從馬克思思想的遺產中繼承馬克思主義的精神?德裏達指出:“要想繼續從馬克思的精神中汲取靈感,就必須忠實於總是在原則上構成馬克思主義而且首要地是構成馬克思主義的一種激進的批判的東西,那就是一種隨時準備進行自我批判的步驟。這種批判在原則上顯然是自願接受它自身的變革、價值重估和自我再闡釋的。”([法]德裏達著:《馬克思的幽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24頁。)德裏達把它作為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則。在對其進行溯源以及把握其延異的脈絡的過程中,德裏達指出,馬克思的精神源自於啟蒙思想,它雖然源自於前批判性的土壤中,但已經轉變成為馬克思的其他精神得以固定和附著的軀幹!馬克思的思想是一種本體論的哲學,是從傳統啟蒙思想發展過來的形而上學的觀念。這種精神作為辯證唯物主義或辯證方法,固定在它關於勞動、生產方式和社會階級等的概念中,並因此而固定在社會主義的觀念中。馬克思本體論的延異表現在工人運動和社會主義的曆史過程中,因此,德裏達指出,在討論馬克思主義的精神時,不可能隻討論“好的馬克思主義”,從而把馬克思主義的精神及其具體表現的工人運動和具體的曆史過程相聯係的內容割裂開來。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的事件作為曆史事件同樣也是解構中的意義,然而作為馬克思主義的精神及其表現的形式應該區分開來,它們是馬克思主義精神的延異。延異的東西可以改變其存在和價值,但馬克思精神的核心則是在超越共時性的過程中始終環繞著的聲音,是馬克思精神中“某種解放的彌賽亞式的聲明”([法]德裏達著:《馬克思的幽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26頁。)。

這種聲音最早出現在《共產黨宣言》的再版序言的文本中,馬克思、恩格斯不斷地對自己研究的主題和結論在斷裂的時空意義上進行重構。自黑格爾以來,終結的標題從曆史到哲學到人的終結等的末世論問題早已經成為人們並不陌生的字眼,然而這種政治哲學意義上的啟示錄並沒有從終結的意義上看到重新生成的意義。

終結的末世論問題向我們提出的是終結後的存在和意義。傳播媒介的語言以終結為標題向人們提出警示,卻從目的論的層麵上提出假設,馬克思主義的精神並不是目的論的觀念。馬克思在《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提出的“改變世界”的論題,是馬克思主義精神生命力存在的有力表征。

對馬克思主義精神的分析和解構,並不是從德裏達開始的。在德裏達向我們呈示的文本中,對馬克思的聲音的分析,是從語言中心主義的解構中首先發現的。馬克思的精神具有異質性的特點,它“必定存在於遺產之中的無對立的差異性以及一種非辯證的‘不一致’和近乎並置的關係”([法]德裏達著:《馬克思的幽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5頁。)。

馬克思的精神成為幽靈存在時,在時間和空間結構的關係中糾集了現時代各種不同的曆史現象,脫節、錯位和斷裂在時代性中構成了複雜的、破碎的整體。資本主義世界彌合了時間的斷裂而生成的意義的異質性,解構的方法就是把它們的破碎的斷裂的意義重新歸為具體的曆史事件。但同時,這種脫節或斷裂的時間也是走向現時代或將來要出現的世界中。在已經過去和即將到來的時代中,馬克思的精神的在場和缺席就表現為“如果說混沌能夠首先描述在張開的豁口中——在等待或召喚我們在此由於對彌賽亞的號召,那一個絕對的不可預知的具有獨特性和代表正義的到來者即將到來,一無所知而戲稱的東西中的無限性、過度性和不相稱性。我們相信,這個救世主的號召仍然是馬克思的遺產的一種不可磨滅的印跡——一種既無法抹除也不應當抹除的印跡,並且它無疑也是一般的遺產繼承經驗和繼承行為的印跡。”([法]德裏達著:《馬克思的幽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1頁。)把馬克思的思想聯貫成為整體,這是前解構主義的要求,也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對馬克思的一種態度。馬克思精神的總體性中包含著一種錯誤的假設——似乎馬克思的精神是一個整體,但馬克思的精神在這種總體性中是以延宕的方式表現差異性的:“沒有異延是不具差異性的,沒有相異性是不具獨特性的,沒有獨特性是不具此時此地的。”([法]德裏達著:《馬克思的幽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