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九年時,劉秀頒布的那一道詔書,對郭聖通來說,打擊是致命的。t陰麗華整整四個月,每日往長秋宮請安,郭聖通始終避而不見。
t但她倒是能夠理解的。因為這一道詔書,不啻於當著全天下人的麵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她的所有怨和恨都是師出有名的,她就算這一輩子都不見她,任她在長秋宮門口跪上一輩子,這天下人也不會道她這個皇後半分的不是。
t她已經被定位在了弱勢的立場上,注定了她是被同情的。
t劉秀對此無話可說,陰麗華若是因此而不去長秋宮覲見,那她便是更加落人口實。而他,是絕不可再插手的,隻能眼睜睜看著陰麗華每日抱著肚子碰壁而回。
t他有時心疼得狠了,便抱著她歎息:“後悔發那道詔書了。”
t陰麗華揪著他的衣襟,嬌斥:“不許你後悔!她縱是往後一直讓我碰壁,我也是願意的!”
t“就同以往有孕時一樣,不去覲見了吧?”
t她無奈,這個聰明一世的皇帝陛下啊……今日怎麼淨說些糊塗話?
t“若是沒發那道詔書之前,我或可隨了以往,但是如今卻是絕對不行的!不然豈不是讓天下人都戳你的脊梁骨?”兩個都是他的妻子,如今他為了一個妻子而將另一個置於如此境地,讓天下人如何想?
t劉秀道:“我既敢當著全天下人說那樣的話,便不怕人戳脊梁骨。”
t她埋首在他胸前,蹭了蹭,“我怕。”
t哪怕是為了挽救劉秀在臣民們心中的形象,她也要堅持與郭聖通耗下去。
t隻是誰也沒有想到,南宮內的微瀾尚未平息,隴西落門傳來消息——陽夏侯馮異薨於軍中。
t建武皇帝劉秀聽到這個消息,拿著木牘愣在當場,許久都未能反應過來。過了許久,才慢慢問了一句那來報信的中黃門:“你再說一遍。”
t中黃門跪在地上,聲音裏帶著些顫抖:“回陛下,隴西落門傳來消息,陽夏侯薨於軍中。”
t劉秀手中的木牘驀然掉落在地上。
t怎麼會死得這樣突然?陰麗華聽到消息,同樣震驚了許久。
t建武九年時,祭遵逝於軍中,劉秀親自送葬,著實悲傷了一場。可是卻將征虜將軍一職又交給了統兵多年智謀超群的馮異,並將原祭遵手下兵士盡數交給了他。等隗囂死後,其子隗純被擁立為王,仍舊屯兵冀縣,公孫述遣部將趙匡、田戎等人發兵相援。劉秀命馮異兼天水太守之職,與趙匡、田戎相持近一年,最終斬盡賊首!
t隻是後來冀縣外攻不下,其餘諸將都提議暫且休整部隊,擇時再戰。獨獨隻有馮異一人堅持固守,不肯退兵。終於在今年四月時,攻打落門,不下,病發,逝世於軍中……
t這位替劉秀平定了關中,披荊斬棘英勇無畏的將軍,就這麼沒了。
t平心而論,若當真論功勞,吳漢、耿弇、賈複哪個都不如馮異,武可上陣,文可謀奪,據河西、平關中、奪栒邑、敗匈奴……這一樁樁一件件,若論功勞,哪個有馮異的大?
t馮異之死,對於劉秀來說,無異於斷其手臂。
t當年從宛城追隨他一起去往河北打天下的人,又少了一個,劉秀的嫡係,還剩下幾個?
t如今他的天下,又要靠誰來打?
t她思之度之,卻是越想越是心慌。
t丟下懷中的劉蒼,飛快地往卻非殿跑,嚇得身邊的習研幾乎要魂飛魄散。
t跑到卻非殿,黃門不敢攔她,任她直衝了進去。
t“文叔!”
t劉秀看她這樣跑進來,嚇了一跳,上前兩步接住她,忙問:“你怎麼了?怎會怕成這樣?”
t她冷著臉,將殿內黃門統統遣出去,才正色地看著他,“文叔,往後你要常宿在長秋宮。”
t劉秀隻微一挑眉,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臉色瞬間變得難看。
t“如今我們是沒有辦法的,郭皇後對我們來說,太重要了!”她黑黑的瞳仁定定地看著他,“文叔,今夜你便歇在長秋宮,明日我便帶著孩子們去跪求請罪,不論如何都要見她一麵,讓她當場將氣出了。”見他張了張口要說話,她忙又道,“但是,不管到時郭皇後發多大的怒氣,我受怎樣的懲罰,都不許你出麵,你隻能當做不知道!”
t劉秀閉目,將她緊緊揉進懷裏,顫抖著忍了許久,才狠狠咬牙,“這樣……太委屈你了!”
t她眉目彎下,笑意盈盈,“不委屈,你忘了麼?我說過的,我是依附於你的,你好我便好啊,若你不好,我還如何過得幸福呢?”她將手放在他的胸口,微使力,按一按,“你呀,是要與我過一輩子的。你就是我和孩子們安全的、幸福的、無憂的保障,你總得要好好護著我們啊!”
t當夜,劉秀歇在了長秋宮。
t陰麗華對著身旁空下來的床位,第一次睡得香甜,笑得心甘情願。
t次日一早,她帶著四個孩子齊往長秋宮請安,如往常一樣,她被攔在了長秋宮門外。
t看著站在她兩邊緊緊拉著她手的四個孩子,她溫柔地對著他們笑笑,提起裙裾,緩緩跪了下來。
t幾個孩子緊隨著她跪下,四月的天說冷不冷,說暖不暖,青石磚的地麵硌著四個孩子的腿,她的心擰著疼,但咬咬牙,卻忍了下來。
t一直跪到了日頭高升,除了劉陽和劉義王外,劉中禮與劉蒼都在嚶嚶地哭,哭著喊娘,她死死咬住牙,狠下心腸,隻做聽不見!
t既然已經做到了這一步,就絕不能半途而廢!
t長秋宮裏的宮人黃門們都躲在一旁看著,指點著,竊竊私語;許美人牽著劉英自長秋宮出來,看她這個樣子,顯是驚了一下,匆匆揖了禮,便躲開了。
t一直到劉蒼和劉中禮的哭聲漸漸變大,習研哭著求她起來,她咬著牙,絲毫不予理會,又過了許久,郭聖通的侍女眉心才慢慢走出來,輕輕揖禮:“陰貴人請進吧!”
t她緩緩站起身,酸麻的雙腿和腫痛的肚子讓她站立不穩,踉蹌了一下,幾乎栽倒。卻是劉陽極快地用自己小小的身軀頂住了她,她扶著劉陽站穩後,撫了撫他光潔的額頭,微笑,“好兒子!”
t劉陽緊抿著小嘴,眼睛裏有著濃濃的擔憂。
t她笑笑,再轉頭看劉義王,一手拉了一個,往殿內走。
t郭聖通正低眉坐在大殿內,懷裏抱著五皇子劉康。
t陰麗華帶著孩子行拜禮:“妾參見皇後娘娘。”
t郭聖通神情淡然,過了好一會兒,才不鹹不淡地道:“陰貴人這一禮,本宮可是當不起。連皇上都說了,若非當年陰貴人相讓,也許今日跪在這殿中的,便是本宮了呢!”
t陰麗華匍匐下身子,卑微地道:“皇後娘娘言重了,那詔書不過是陛下看妾痛失母弟,心情憂傷,故而寫來寬慰妾之心的。”
t“是麼?”郭聖通似笑非笑,“寬慰你的心,用得著說出這樣的話麼?既然是寫來寬慰你的心的,那又為何大詔天下呢?我且問你,我這後位,是不是你讓出來的?”
t這問題,陰麗華答不出來,也無法回答。答是,或不是,都是錯。
t“娘娘育有皇長子,且征戰之中,與陛下兩年相伴,此中情意妾不敢比。陛下心係娘娘,這後位本就應是娘娘的,娘娘坐,本就實至名歸。”
t“實至名歸?”郭聖通突然將懷裏的劉康拉開,抓起長案上的竹簡狠狠砸到了陰麗華麵前,“既然是實至名歸,那你又為何還蠱惑陛下寫此詔書?!”
t劉蒼和劉中禮本就漸漸止了的哭聲,又立刻響亮了起來,習研輕輕掩了劉蒼的嘴,輕輕哄著。
t“哭什麼哭?滾出去!”
t陰麗華側頭看了看習研,示意她帶著孩子們先退出去。
t但劉陽和劉義王卻是不肯走,劉義王抓住陰麗華的手,身子往她那邊傾了傾,想要護住她。劉陽卻是小小的雙手齊眉,恭恭敬敬地拜了一禮,朗聲道:“請母後息怒,我娘若是做錯了什麼,母後隻管責罰兒臣便是。還請母後不要……”
t他話未說完,郭聖通便強行打斷了他,冷笑,“我的四皇子,你的娘是誰?陰貴人是你什麼人?本宮才是你的嫡母!你管哪個叫娘?”
t劉陽咬了咬嘴唇,小臉憋得微有些紅,但卻仍舊朗聲道:“諾,母後教訓的是。不管……貴人做錯了什麼,兒臣願代貴人受罰。”
t劉義王也匍匐下來,泣道:“母後,兒臣求母後看在貴人身懷有妊的分上,饒過貴人一次,所有責罰兒臣願代貴人承受!”
t陰麗華看著匍匐在地上的兩個孩子,隻覺得心痛如絞,痛得全身都在發抖。眼淚憋在眼眶中,忍得五髒六腑都移了位一般地痛著,她強忍著雙手,才沒有將兩個孩子抱在懷裏大哭一場。
t這是她的孩子啊!大的不過八歲,小的不過才六歲,卻已經知道挺身而出,護著他們的母親了……
t“四皇子、大公主,這是做什麼?本宮何時說過要責罰陰貴人了?不過是多問了兩句罷了。怎麼?陰貴人已然尊貴到連本宮都問不得了?”
t陰麗華伏首,“妾不敢……”
t劉義王和劉陽同聲道:“請母後息怒……”
t郭聖通看到下麵母子三人驚懼卑微的樣子,心頭的那口怨氣終於稍得舒解,重重哼了一聲,冷冷地道:“都下去吧,本宮乏了!”說完拂袖而去。
t陰麗華叩道:“謝皇後娘娘。”
t起身時,撐在地上試了幾次沒有起得來,眼前一陣發黑,肚子也墜痛得厲害。
t劉義王和劉陽一邊一個扶起她,她看了看女兒,又看了看兒子,眼淚撲簌簌地便落了下來,抖著手問:“膝蓋痛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