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十五年冬,十一月初一,大司徒歙因為前為汝南太守,度田不實,贓罪千餘萬,下獄。這歐陽家族世代教授《尚書》,八世為博士,算得上極有名望之士家大族了。歐陽歙下獄,其諸生守在城門外為歐陽歙求情者竟有千餘人。有人剃掉自己的頭發,自處髡刑;更有甚者,竟要代其去死!t建武皇帝不赦,歐陽歙死於獄中。
t陰麗華知道,這歐陽歙便是第一個為劉秀此次墾田祭刀的人!
t建武十六年,竟陵侯劉隆因墾田下獄,其疇輩十餘人皆死。劉秀以劉隆是功臣,不忍殺之,特貶為庶人。
t對南陽劉氏皇族,被劉秀拿出來以儆效尤的,是劉隆和十餘南陽士族人。
t秋,九月,河南尹張及和各郡太守十餘人,皆坐度田不實,下獄,死。
t不久後,各郡國的世家大族和軍吏、群盜處處並起,官軍到則解散,去複屯結。其中青州、徐州、幽州、冀州四州尤為厲害。
t劉秀逼得太急。民變,終究是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t冬,十月,劉秀遣使至各郡國,聽憑盜賊們自相檢舉。五盜合殺一盜者,除其罪;即使有官吏畏怯逗留、逃避、有意放縱盜賊,亦不追究,允其以擒賊討賊戴罪立功;各州、郡太守、縣令在所轄界內有盜而不捕,或因畏怯棄城而逃者,皆不以為罪……唯一得以加罪的,僅為蔽匿窩藏盜賊者。
t此詔令一出,其效立竿見影。各地官府競相追捕,盜賊紛紛解散。並徙其魁帥於他郡,賦田受稟,使安生業。
t至此,墾田之事,告一段落。
t陰麗華挺著肚子,坐在卻非殿的繡屏後,聽到劉秀對虎賁中郎將馬援歎息:“吾甚恨前殺守、相太多!”
t馬援對曰:“死得其罪,何多之有!但死者既往,已不可複生!”
t劉秀放聲大笑。
t陰麗華背靠長案聽著劉秀的笑聲,揚了揚嘴角。
t她該相信他的。他說他能掌握得住,那便一定能掌握住!過往那麼多皇帝沒有成功,那是因為他們不是劉秀,劉秀想要做什麼事,從來沒有不成功的。從當年的昆陽大戰開始,他何曾有過失敗?
t抿著嘴角,忍不住笑得有些得意。
t這麼優秀的男人,是她的男人……她的丈夫。
t劉秀轉到繡屏後,入眼的便是她得意又春波一般柔亮的笑容。這樣憔悴的麵色,但在這一笑之下,卻仍有當年新野溫柔的陰氏姑娘一笑傾城的風姿。不禁心中一動,上前拉起她,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攬著她高高隆起的腰腹,問:“什麼事值得你笑得如此?”
t陰麗華吸了一口氣,捧住他的臉,蹭了蹭他的鼻尖,得意地笑,“如此厲害啊……竟是我的男人!”
t他又是一陣大笑,望著她清亮的眼眸,十分認真地問:“嫁給我這些年,你可後悔過?”
t她搖頭,與他對望,讓他直直看入自己的眼底,簡單回他兩個字:“從不!”
t他拉她坐下,讓她枕在自己腿上,輕輕撫著她的頭發,淡淡地道:“放心吧麗華,那些原本屬於你的,我會一點一點,慢慢地都還給你。”
t她伸手撫一撫他灰白兩鬢,笑著點頭,“好!”
t他俯身在她鬢角輕輕落下一吻,“你睡一下吧!”
t她點頭,“嗯!”
t建武十五年時,她生下一女,取名劉禮劉。如今她已三十五歲,確屬高危齡產婦了,現在這一胎懷相不好,從剛開始懷孕前三個月起,便隱有流產跡象,雖幸運保了下來,但始終身子不好;不隻時常會見紅,還常腹痛,夜裏睡不好覺,飯也不怎麼肯吃了,整個人都暴瘦了下來。整個西宮,上自劉秀,下至習研,個個如臨大敵一般,十數個太醫令日夜守在西宮,不敢有絲毫大意。
t這一回劉秀著實是被嚇到了,當初要生十個的豪言壯語當即被他收回。陰麗華整日病懨懨地喝藥,倒也沒有力氣折騰他,但他卻每每看得心疼,哄著她生完這一胎就再也不生了,不過言語間還是盼著能夠再生個女兒。
t她倒也是這個想法,最後一胎生個心尖尖的幺女,當做心肝一般地疼著寵著,將她寵到天上去,哪怕她想要天上的星星,她也要想辦法摘了來給她……
t她將這些想法講給劉秀聽,得他笑著讚同:“隻要這孩子能不再累你的身子,咱們便寵到她無法無天,給她這世上最好的東西!”
t兩人做著生女的夢,倒是真的想法極度一致。
t五兒四女,雖差一個稍有遺憾,但也知足了。
t陰麗華枕在劉秀腿上,剛有些迷糊地睡過去,殿外黃門卻突然高聲宣:“皇後娘娘駕到——”
t她沒有睜開眼睛,仍舊躺著不動,如同沉睡一般。說她恃寵生驕也好,說她不分尊卑也罷,這一次,她不想再起身下跪了。隻是突然間的不忿,她的男人將她當寶一般捧在手心裏十幾年,但她卻在他的另一個女人麵前,同樣卑躬屈膝十幾年……
t就容她任性一次,裝作沉睡,不知道她的到來吧!
t劉秀輕輕撫了撫她的麵頰,但卻沒有開口叫她。
t就這樣好了。
t郭聖通進來,看到的便是這樣的一個場景。
t陰麗華沉睡的麵容和劉秀溫柔寵溺的笑。
t劉秀看了她一眼,“皇後有事?”
t深吸一口氣,再深吸一口氣,郭聖通強自隱忍,問道:“太子已經十六歲了,諸臣數次奏請太子就東宮,皇上為何始終不同意?”
t劉秀淡淡地,“太子年歲尚小,就東宮之事,過兩年再說吧!”
t郭聖通臉上怒氣立漲,咬了咬牙,終於爆發:“皇上這麼做不覺得太過了麼?皇上寵溺東海公,妾不說什麼,但你將他處處擺在與太子相同的位子上又是何意?他一個庶子,封地逾製也便罷了,你讓他與太子同朝聽政,妾也不說什麼,但始終不許太子就東宮……妾倒是想問問,皇上到底想要幹什麼?”
t劉秀冷冷掃她一眼,不鹹不淡地,“皇後今日是來與朕吵架的麼?”
t“妾哪裏敢啊!”眼睛掃到陰麗華始終閉目沉靜的臉,更是忍不住怒火,嫌惡地狠狠瞪了一眼,“陰貴人,裝睡便能不向本宮見禮了麼?還是陰貴人已經打算與本宮平起平坐了?!”說到最後幾個字時,已是尖銳厲喝。
t陰麗華知道躲不掉了,睜開眼睛,正要起身,卻被劉秀又一把摁了回去。她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鬆手。掙紮著起身,走到她麵前,揖了一禮:“拜見皇後娘娘。”
t卻沒想到,她剛揚起臉,郭聖通揚手一個巴掌已經揮了過來。她不躲不避,臉上立刻便火辣辣地挨了一下。
t“郭聖通!”劉秀大怒,一掀長案,便衝了過來。
t郭聖通冷笑,“不過區區一賤妾,見了本宮竟不下跪!該打!”說著揚手又一個耳光打了過來。
t恰好劉秀趕到,合掌便抓住了她的手腕,狠狠一甩,將她摔在了地上!
t陰麗華捂著臉,覺得口中腥鹹,用舌尖觸了觸,知道定是這一巴掌打破了她的口腔內壁,口中流血了。劉秀一邊大叫殿外黃門傳太醫令,一邊拿開她的手要看,她搖了搖頭,示意他沒事。
t郭聖通慢慢站起來,冷笑著,“怎麼?心疼了?那妾被她欺負的時候怎麼就沒有見你心疼過?!劉秀你看清楚了,”她一手指向陰麗華,尖銳地,“我才是你的皇後,不是她!她不過是個賤妾,賤妾!你這樣寵著一個妾,一個妾生的兒子,你拿我和彊兒當什麼了?有你這樣做父親的麼?你再偏心也要有個度!”
t劉秀攏了攏五指,眼睛盯著陰麗華腫起的半邊臉,平日裏溫潤深黑的眼珠裏隱著滔天的狂怒,但嘴裏卻仍舊是平淡的兩個字:“出去。”
t郭聖通絲毫不退讓,“劉秀!你——”
t劉秀突然大喝一聲:“來人!送皇後回長秋宮!”
t門外郎官飛快地衝進來,跪地叩拜:“陛下。”
t陰麗華看到,其中有一個是已長成翩翩少年郎的梁鬆。
t“送皇後回長秋宮!”
t“諾!”起身,對郭聖通揖禮,“皇後娘娘,請。”語帶尊敬,卻麵色冷峻。
t“你——”郭聖通抬頭,看到劉秀已麵向陰麗華,用手輕輕撫著她的臉,緊蹙的眉峰,滿目的心疼。
t突然絕望。
t待郭聖通離開,劉秀撫著陰麗華的臉,皺眉,“痛麼?”
t陰麗華剛抿起了嘴笑,但卻牽扯了已腫高的臉,痛得噝噝吸了口冷氣,道:“不痛,又不是第一次挨打。”
t劉秀用手掌心輕輕揉著,邊冷聲問:“還有誰打過你?”
t她斜睨了他一眼,想笑,卻又因怕痛而不敢笑,隻得腫著半張臉,要笑不笑地道:“一個是我娘,另一個便是你!”
t劉秀知道她說的是建武九年時,陰夫人出事,他打她的那一次。
t“嶽母不是最疼你麼?為何要打你?”
t她抿了抿嘴角,“自然是因為我不聽她的話。”
t“那你為何不聽嶽母的話?”方才郭聖通的出現,在他們之間仿佛不值一提,兩人仍舊絮絮地說著平淡卻又親密的話。
t她輕挑眉梢,以清媚的眼神瞟他一眼,“我若是聽了她的話,你又哪裏娶得到我這樣好的……孩子的娘?你啊,該慶幸,得我你幸啊!”
t劉秀輕輕環住她,歎息一聲:“得之我幸……”
t太醫令雖來了,但也不過是開了些敷腫的藥罷了。劉秀送陰麗華回西宮,卻在拉她起身的時候停住,又重重跌回了席子上。
t陰麗華驚了一下,忙扶住他,“文叔,你怎麼了?”
t劉秀擺擺手,安慰她:“沒有事,不過是頭暈罷了。等我歇一歇便可。”
t她定了定心神,移到他身後為他輕輕揉著兩側額角,“這頭暈的症狀是從何時開始的?”
t“便是這兩年才開始,無大礙的,你不必擔心。”
t“這兩年?!”她停下手,轉到他麵前與他對視,“你為何早不與我說?”
t劉秀看著她眼睛裏麵深深的擔憂,握著她的手,“怕你擔心……”
t她回想著“中風”這個詞語在現代時的稱謂,一邊皺眉問他:“頭暈時眼前會不會發黑?”
t他點頭。
t“那……”她捏著他的手指,“手會出現麻痹的症狀麼?”
t“偶然。”
t難道是……高血壓?她不敢確定。
t劉秀伸手在她眉心輕揉了揉,笑問:“莫非你還懂得這些?”
t她氣餒地搖頭。
t劉秀扶著她站起身,慢慢地走出卻非殿,“我這風眩的老毛病太醫令懂得,你就不必擔心了。”
t她不理他,思索了好一會兒,才出言霸道地警告他:“以後不許你再食肉!”
t此言一出,不光是他,就連後麵的中黃門亦同樣目瞪口呆。
t劉秀失笑,“麗華!”
t陰麗華不管他怎樣想,隻是心裏打算著,他如今已是不惑之年,正是最易被高血壓心髒病纏身的年紀,不管他這風眩的毛病是不是高血壓引起的,但為了能讓他避開這些毛病,讓他忌口都已是必須的了。
t然而,還沒有等到劉秀的身體稍見起色,就在次年,也就是建武十七年正月,劉秀的叔父,一直在雒陽養病的趙孝公劉良薨。
t劉秀坐在西宮廊廡下,看著廊前未清的殘雪,久久沉默。他幼年喪父,自幼便是在叔父劉良家中養大的。且不管當年劉演死後劉良是否有疏遠過他,但這份養育之恩卻是摻不得一星半點假的。
t陰麗華默默地攬住他,親吻著他的頭發,輕聲道:“文叔,當年咱倆說過的話,你可還記得?”
t劉秀在她懷裏抬眼問:“哪一句?”
t“兒孫滿堂。”她笑,“我給你生許許多多的孩子,等咱們都老了,便兒孫繞膝,咱們含飴弄孫,那該多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