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他將手放到她快要足月的肚子上，低低地歎：“是啊，我們也都老了……”
t她笑，“孩子們都已慢慢長大了，咱們老去是正常的。說不定過不了幾年，咱們也都要離開孩子們了呢！”
t“你還在擔心孩子們？”
t她想了想，誠實地道：“我是個做娘的，不論什麼時候都不可能真正地放心得下他們。但不管我有多麼放心不下，也總有離開他們，撒手而去的一天。到時，過得好或過不好，也都是他們自己的事情了。”
t他們都已不再是當年的少年模樣了，許多的事情，到了一定的年齡，便會不自覺地看得清楚想得明白，唯一放心不下的，便隻有膝下的小兒女。
t未過幾日，陰麗華在西宮平安誕下一女。
t劉秀本正就郭聖通杖斃宮女一事惱怒，聞之大喜，重賞了西宮諸宮女、乳母與太醫令。抱著女兒笑得誌得意滿，五子四女，得償所願。
t小女兒滿月那一日，劉衡與劉京撅著屁股逗著小妹妹笑，已能搖搖擺擺地走路的禮劉在兩個哥哥麵前終於失寵。
t陰麗華洗了澡，覺得一身的清爽。
t廣德殿的中黃門小跑過來，揖禮道：“陛下請貴人至廣德殿。”
t她抿嘴笑，將孩子交給習研，便去往廣德殿。隻是這一路上，卻覺得天色有幾分的不對勁。到了雲台，卻發現劉秀在南廡。
t“這天色越來越暗了，似是有些不對。”
t劉秀坐著沒動，隻是對她笑，“日食。”
t她點頭，又朝外看了一眼，“難怪。”
t“過些時日我帶你回舂陵。”多少年前的舊話了，一直說要帶回去，但卻始終未能去成。
t陰麗華伏在他膝上感歎：“這句話，你都許了我多少年了……”
t“若有一日我突然撒手西去，你會隨我而去麼？”他突然看著她，問得極為認真。
t她稍挑眉梢，笑問：“人家都說，少年夫妻老來伴，我少年時與你做夫妻，你拋下了我兩年；這到老了，你莫不是還想再拋下我一次？”
t“那若真有這一日呢？”他問得不依不饒。
t她想了想，微笑，“那我便回你一句話。”
t“何話？”
t“結發同枕席，黃泉共為友。”此生不離不棄。若我下輩子還來找你，那你下輩子，也還要好好地守著我。
t劉秀笑了笑，撫在她肩上的手，緊了緊，不再說話。
t外麵的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宮人掌了燈。陰麗華伏在他腿上閉目養神，握著他的手，輕輕摩挲著他手上的兩道疤。
t隻是忽然間有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到了臉上，她用手摸了一下，黏黏膩膩。
t睜開眼睛想要看一看，但卻突然被傾倒的劉秀壓到了身下！
t她大驚，失聲叫：“文叔！”
t足足有三分鍾，陰麗華看著眼前麵上沾滿血跡，四肢抽搐不止的劉秀，腦子裏一片空白。無法呼吸，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整個人猶如落進深淵一般，沒有著力點，找不到靠扶，昏暗的室內，全然變得扭曲。
t過了許久，她才撲到他身邊，語無倫次地叫：“文……文叔，你不要嚇我……你，你這是怎麼了……”她想碰他，想要觸一觸他的身體，想要將他抱起來，可是雙手卻抖得不成樣子。
t為什麼會突然這樣？
t廊廡周圍的黃門宮女都被遣了出去，她手足無措，她張著嘴，粗重地呼吸著，四下裏張望想要叫人，但卻不知道該叫誰。
t手腕突然間被緊緊抓住，她低下頭，狂亂的眼神對上一雙焦躁卻又隱著擔憂的眼眸。
t他意識是清楚的，但卻已說不出話來了。
t他在焦躁，他在擔憂！
t她張了張嘴，再張了張嘴，突然對著外麵尖銳地大叫：“來人！”
t殿外立刻有中黃門小跑進來。她大叫：“去宣太醫令！快去宣太醫令！”
t中黃門看到倒地不起的劉秀，知道事態嚴重，飛一般地跑了出去。宮女和黃門驚慌失措地跑進來跪在一旁。陰麗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可是驚慌恐懼始終占據四肢百骸。但看著他擔憂卻急躁的眼睛，仍在流血的鼻子，嘴角流出來的口水和越來越粗重的呼吸，她告訴自己，不能亂，一定不能亂……
t嗓子裏似是堵了痰一般，他的嗓子裏發出嗬嗬的呼吸聲，呼吸越來越急促，麵色也呈現青紫色。她強力穩下心神，摸出羅帕來，瘋狂地用牙齒咬著，用力撕開，顫抖地擦著他的鼻血，然後用一隻手微微將他的頭抬高，對著他的嘴，將他口中的唾液穢物一點一點吸出。
t身後一片混亂的腳步聲，是太醫令來了。劉秀能活動的那隻手一直緊緊抓著她的手腕不鬆，她隻好將他的頭輕輕置於自己腿上，輕輕給他擦著臉，依舊讓他側著頭，使他口中的唾液得以順利流出來。
t大批太醫令被招至雲台，這件事是瞞不住的。隻怕這個時候郭聖通已然得了消息。陰麗華叫來身旁的宮女：“去，叫郎官梁鬆進殿！”
t“諾！”
t不一時，梁鬆在她身後跪倒，“陰……陰貴人？”
t她的眼睛盯著劉秀，細細觀察著他眼神傳遞的意思，一字一字慢慢地道：“去，詔虎賁中郎將馬援入宮。”
t劉秀對著她眨了眨眼睛，但卻又動了動嘴角，她將耳朵貼到他嘴邊聽，但卻隻聽到他嗓子裏嗬嗬的喘息聲。
t她看著他的嘴形，猜測著：“……大……司馬？”
t劉秀眨了眨眼。
t但陰麗華搖頭。劉秀又對她眨了眨眼，示意她不要再猶豫。
t她看著他眼睛裏的堅定，咬了咬下唇，對身後梁鬆道：“詔大司馬進宮！”
t梁鬆遲疑，看了一眼劉秀，並不敢動。
t陰麗華回頭厲喝一聲：“叫你去你就去！”
t她的臉上有著駭人的淩厲，梁鬆臉白了一下，稱諾，起身離開。
t但他前腳剛走，郭聖通帶著皇太子劉彊和左、右翊公等幾個孩子後腳便趕了過來。
t見了身不能動，口中不能語的劉秀，先是驚呼了一聲，隨後便一下子撲了過來，口中叫著：“皇上！”
t陰麗華擋了一下，道：“皇後娘娘，現在不能動皇上。”
t郭聖通淡掃的蛾眉冷冷看著她，隱含著冷峻，一雙鳳目若刺骨冰刃，透著森森寒意，“你對皇上做了什麼？”
t陰麗華低眉，“皇後娘娘息怒，皇上怕是犯了風眩之症。”現在她絕對不能與郭聖通起衝突，絕對不能惹怒她。沒有劉秀護著，惹怒郭聖通的下場，她還承擔不起。
t“那你在這裏做什麼？回你的西宮去！”說著便要搶過劉秀。
t陰麗華下意識地斜身擋過去，“不能動皇上！”
t郭聖通端著高高在上睥睨萬物的威嚴鳳儀，寒星熠熠的雙目冷凜掃向她，眼神中還有著毫不掩飾的憎惡與恨意，“放肆！誰許你如此與本宮說話？！來人，送陰貴人回西宮！”
t一旁有黃門湧上來，要拉陰麗華。陰麗華大急，她不敢移動腿上的劉秀，但黃門衝上來她又躲避不開。劉秀捏著她的手腕越來越用力，深黑的眼睛裏滿是急躁，嗓子裏不停地發出嗬嗬的聲音。
t陰麗華急迫之下眉目凜然，厲聲大喝：“誰敢動我！”
t郭聖通一把抓起她的手臂，雪白的麵容，冷泠的雙眼，在她眼前，咬牙，一字一句：“我敢動你！”
t陰麗華退無可退，隻得直視，黑白瞳仁如潭水清冷，第一次與郭聖通針鋒相對，“陛下風疾附體，正值垂危之際，皇後難道不該以陛下龍體為重麼？”
t“本宮正是為陛下龍體著想，才要將你這挾媚以惑主的妖婢趕離陛下身邊！”說著，拉著陰麗華狠狠一扯，“都愣著做什麼？還不將她給本宮拉走！”
t陰麗華被她狠狠地拽倒在地，連同懷裏的劉秀，一並栽倒。
t劉秀暴怒著，想要爬起來，但手腳越發抽搐，不能動彈，隻是嘴裏的唔唔聲越來越大，呼吸越來越不順暢。但太醫令卻在一旁嚇得麵如土色，不敢上前一步。陰麗華反身將他的頭平放在地上，安慰著：“沒事了沒事了……你不要急……”
t不知何時劉陽來到她身邊，與劉義王、劉中禮、劉蒼和劉荊等幾個孩子並排跪在她和劉秀麵前，哀求著：“求母後將貴人留下吧！”
t陰麗華管不了那麼多，邊安撫著劉秀邊湊過嘴，再次去吸他口中的穢物。
t郭聖通指著她失聲叫：“她在做什麼？！你們，把她給我拉開！”
t有大著膽子的黃門衝上來要拉陰麗華，但卻被劉陽一言不發地撞到了地上，幾個孩子連同瘦弱的劉衡和年弱的劉京在內，圍成一圈，誰敢上前，幾個孩子便撞誰。他們和陰麗華不同，都是皇子公主，黃門和宮女們誰也不敢真碰他們，兩下便僵持了下來。
t郭聖通見此，理智全失，尖銳地叫著：“都反了麼？！把他們都給我拉開！誰不拉，本宮便杖斃了他！”
t黃門宮女們遲疑了一下，一湧而上，要拉幾個孩子。劉禮劉在哭，劉京在踢打著小黃門，劉衡跪在郭聖通身邊哭求著……
t殿內亂成一團，但陰麗華心神全然不受幹擾，兒女們怎麼樣，她已管不了，一心隻在劉秀身上，連悲慟都來不及，隻是一口一口地吸著他口中的穢物，吐出來，再吸。一手解著他身上束縛的衣物，不讓他的全身感受到任何的壓力，絕不讓任何東西擋住他的呼吸……
t殿內的混亂她聽不到看不到，她的腦子裏隻有瘋狂而又堅毅的兩個字：活著！
t劉秀不能死！
t說好了要好好陪她過一輩子的，說好了將來兒孫繞膝他們安度晚年的；都說了是少年夫妻老來伴，他不能在她將要老去的時候丟下她，撒手離去！沒有了他，她將要怎麼活？沒有了他，她的兒女們誰來保全？沒有了他，她活這半生……又有何意義？
t她的眼睛閃著瘋狂，望進他的眼睛裏，帶著懇求與威脅，在他耳邊低聲：“劉秀，你已拋下過我一次了。我是如此地愛你，可這次若你再敢拋下我……劉秀，生生世世，你都別想我能再原諒你！”
t劉秀張了張嘴。
t她看著他，“你得好好的，文叔。沒了你，我和孩子們該怎麼辦？我是大可一死了之隨了你去，但這些孩子們你放心得下麼？沒了我們的庇護，你讓他們怎麼活？我們這一個家，便要這樣散了麼？”
t劉秀眼中光芒陡放，握著她手腕的那隻手緊了又緊。陰麗華知道，那是他求生的。
t這時，劉彊突然大叫了一聲：“母後！”少年清脆的聲音裏，有著隱忍，不滿，與——悲傷。
t“臣漢，叩見皇上、皇後娘娘！”
t“臣融，叩見皇上、皇後娘娘！”
t“臣涉，兄見皇上、皇後娘娘！”
t三道聲音同時響起，陰麗華透過兒女們圍著的縫隙看過去，吳漢、竇融、戴涉，三公並立，正在行跪拜之禮。
t劉義王拉著弟妹們站到了一旁，但獨獨劉陽仍立在陰麗華身邊，臉上一片肅然，死死盯著吳漢。
t三公之首的大司馬，手裏握著大漢朝一半的兵馬，在這個時候出現在身患重病的劉秀身旁，怎能讓人不防？
t陰麗華移了移身子，試圖擋住劉秀，以阻絕吳漢的目光。劉秀雖信任此人，一再讚他一個“忠”字，但自古最受皇帝寵愛的權臣篡位的還少麼？王莽便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t在這個時候，不管是誰，她都要防著三分！
t但吳漢顯然已經看到了劉秀的樣子，對郭聖通躬身道：“陛下患的是風眩之症，臣之前也曾……”
t這時太醫令端了漆盤過來，上麵是熬好的藥，要端來給劉秀喝。剛端上來，卻被陰麗華猛然伸手打落！
t“你是太醫令麼？陛下這時連清水都不能進，你還敢喂他喝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