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太醫令嚇白了臉,匍匐到地上,口齒不清地呼叫著:“小……小……小人……”
t這時郭聖通已不似先前的瘋狂,上前一步,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她,鳳目淬毒,冷冰冰地開口詰問:“陛下患病,你打落陛下救命良藥,本宮倒是要問問陰貴人你,是何居心?!”
t當著三公的麵,陰麗華收起針鋒相對的氣勢,低眉道:“陛下身患風眩,連呼吸已是困難,若此刻喂食湯藥,隻怕反誤……在最危險的這兩日,陛下不得進食。”
t郭聖通柳眉高挑,咄咄反逼:“你的意思是既不給陛下吃藥,亦不許他進食?”冷笑數聲,語氣裏滿是譏諷,“陰貴人,你果然是一片苦心為了陛下啊!”
t陰麗華不答,這時吳漢插口,道:“風眩之症原也不是什麼大毛病,臣以前便得過,無須用藥,自可痊愈。”
t陰麗華眼前一亮,滿目期盼地盯著吳漢,隻盼他還能再說幾句這樣的話。
t吳漢對她躬身一揖,語帶讚賞:“貴人做的是對的,陛下如今不宜移動,貴人留意陛下呼吸,切切不可使陛下嗓子中阻了濃痰。”
t陰麗華剛要點頭,但劉秀捏著她手腕的手,卻突然緊了緊,她低頭,見他眼睛眨著,知道他是有話要說。
t“你想說什麼?”
t劉秀張了張嘴,卻仍舊隻是嗬嗬兩聲。
t竇融突然道:“快,拿木牘來,讓陛下寫下來!”
t有黃門極快地拿了木牘與筆墨來,陰麗華手執著木牘,將筆交給劉秀。劉秀鬆開陰麗華的手腕,顫抖著捉住筆,筆尖在木牘之上不停地抖動。短短十數個字,他寫了許久,丟了筆,已累得滿頭大汗。
t陰麗華看也不看,將木牘交給竇融,握著衣袖給他細細地擦汗。
t竇融拿了木牘放在吳漢與戴涉麵前,三人同看,最後交給郭聖通,道:“陛下下詔,回章陵休養。”
t“什麼?!”郭聖通失聲,搶過木牘看了又看,最後跌坐在地,麵色慘白地喃喃自語,“他到底想要做什麼!”
t劉秀強行出行,不要說郭聖通,就是陰麗華也不讚同,皺著眉看他,“文叔,你現在不能動!”
t劉秀卻隻對她眨了眨眼,示意她安心。
t但這個時候的劉秀,想要出宮,哪裏會如此容易?皇後一黨自然是百般阻撓,劉秀半邊身子麻痹,又口不能言,幾乎與傀儡皇帝無異。朝堂之上雖有三公壓製,但仍是一片混亂。還有朝臣叫囂著貴人陰氏逾矩,挾持皇帝出宮,意欲圖謀不軌,其心當誅!
t朝堂亂,後宮更亂。
t自劉秀中風起,陰麗華日夜守在他身邊,一刻不離。郭聖通在劉秀身邊趕不走陰麗華,便著人到西宮將劉衡、劉京、劉禮劉還有她新生的幺女一並帶進了長秋宮,放言說是皇子公主都要由嫡母來養。
t習研哭著來報時,她正幫劉秀翻身,輕輕揉捏著他的手指,聞言頓了頓,隻是淡淡說了一句:“知道了。”
t習研哭著道:“小公主的哭聲日日都能從長秋宮傳出來,可怎麼辦才好?”
t陰麗華咬了咬牙,低頭繼續按摩,“就讓她哭去,不管!”
t劉秀動了動手指,反手捏住她的,張了張嘴,看向她的眼睛裏,滿帶著擔心。
t她淺淺地笑,“你要快些好起來,咱們小女兒的名字你還沒取呢!總不能一直幺兒幺兒地叫吧?”
t如此又過了十餘天,那一夜陰麗華自睡夢中驚醒,大叫了一聲:“我的孩子!”驚來了滿殿的宮女黃門跪了一地。
t長秋宮的方向,似乎還有孩子的哭聲,傳至耳畔。
t唯一的感覺,便是撕心裂肺一般地痛。
t“麗……華……”
t粗啞的聲音自榻上傳來,陰麗華立刻驚得瞪大了雙眼,驚喜地失聲叫:“你能說話了?!”
t深黑的眼眸在燈光下熠熠如星光,但卻閃著擔憂,“孩子……在哭……”
t陰麗華抓著他的手飛快地搖頭,“沒有關係,你不要擔心,她哭就讓她哭好了。你怎麼樣了?手能動麼?頭還暈麼?”
t劉秀勉強對她笑了笑,“傳……吳漢……進宮!”
t次日,劉秀言語如常,下詔,幸章陵。
t他沒有敕令郭聖通交還孩子,因為她是嫡母,所做之事合情合理,劉秀無話可說。這些陰麗華自然也是明白,亦不曾多說什麼,隻是在離宮前往西宮方向望了一眼,便毅然決然地隨劉秀上了車。
t隻要劉秀好好的,郭聖通就不敢動她的孩子一根手指。
t因為劉秀,才是她和孩子在這個世上唯一能夠依仗的人。
t天子儀仗出了雒陽,車行得極為緩慢,每行半日,便要停下來歇一歇。
t劉秀仍舊是半邊身子僵硬麻木,動也不能動,陰麗華日日不停地給他按摩。這尚且還好,隻是他如今大小便失禁,卻不好辦。
t劉秀有他的自尊,一代帝王卻如此狼狽,哪怕是宮女黃門,他也是不願那些人近身的,這一點陰麗華自然是最清楚不過。是以,原本在宮裏時,他不能動彈不能言語,便也一直都是陰麗華親自給他換衣服擦身子。隻是如今他能說話了,每到那個時候,卻始終不肯讓她再碰他,哪怕為了能忍住,寧願不喝水不吃東西。
t陰麗華沒有辦法,便與他發脾氣:“你這是幹什麼?你什麼樣子我沒有見過?我什麼樣子你又沒有見過?我不給你擦洗,難道你還要讓旁人給你擦洗麼?”
t劉秀眼睫顫抖著,吃力地,“麗華,我不能……”
t陰麗華不理他,徑自解他的衣服,劉秀略有些急,吃力地叫著:“麗華……”但卻擋不住衣服一件一件地被她脫掉。
t車廂裏的氣味極是難聞,她平淡地呼吸著,直視衣服上的穢物,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t劉秀雙手痙攣地緊握,閉上眼睛,“麗華……”
t陰麗華看了他一下,但手下卻是不停,淡淡地道:“我聽說過一句話,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劉秀,你是我陰麗華的丈夫,是我愛的男人。年輕時我不曾嫌棄過你,怎麼?你成了糟老頭了,我反倒要嫌棄你了麼?”
t車輦外有宮女走近,陰麗華將劉秀沾了穢物的衣服裹了一裹,丟給她,隨口而出的還有四個字:“拿溫水來!”
t不一時,一盆溫水與一塊幹淨的帛巾送過來,陰麗華接過了,又冷冷地道:“離遠點!”
t回到車廂內,試了試水溫,才沾濕了帛巾為他擦身子。
t“雖說是出嫁從夫,嫁給你十多年,我事事聽你的。但是你也不要以為我沒有脾氣!惹急了我……看我不咬死你!”
t故作凶狠的樣子,配上她的語氣,活脫脫的一個悍婦。劉秀忍俊不禁,低聲笑起來。
t他放鬆下來的樣子讓陰麗華放了心,輕快地哼了一聲:“別以為我隻是說說罷了!不信你且惹我試試!”
t劉秀看著她低聲道:“秀……不敢……”
t待為他穿好了衣服,陰麗華才將兩邊車簾打開,用以通風,去除車廂內難聞的氣味。劉秀隨即傳詔,取道偃師。
t陰麗華不解:“不是回章陵?去偃師做什麼?”
t劉秀笑,“求醫……”他黑黑的瞳仁,沉沉地看著她。兩個字說得簡單,但卻字含千鈞。
t是的,求醫。
t他也不想死。戎馬倥傯半生,他的江山才剛剛穩固;他還有新生的幼女在等著他來取名;他還有幾個未長成的兒子在等著他來給他們依靠;他還有……舍不下的妻子和未完成的諾言。
t是以,他不能死!
t至少現在,還不能死!
t那一日陰麗華驚慌無措的樣子,他還是第一次見,那種無助又絕望的眼神,如針一般紮到他的心上,一針一針,紮得他痛苦難忍;還有她在他耳邊說的話,亦是讓他恐懼。
t她說的一點都沒有錯,他是他們母子平安的保障。
t單單就為這一點,他也不能死!
t“偃師你還認得什麼名醫麼?”
t劉秀笑著蹭了蹭她的手,卻沒有多說。
t禦輦行至偃師館舍時,虎賁中郎將馬援在車外朗聲道:“陛下,到了。”
t郎官梁鬆踩在踏腳上,背過身去,背劉秀下禦輦。
t陰麗華扶著劉秀將他交到梁鬆背上,扶著宮女的手,慢慢地下了禦輦,便看到眼前低垂的茅簷和半掩的門扉。
t馬援解劍卸甲,親自入內求見主人。
t陰麗華將疑惑的眼神投向劉秀,卻見他眼神迷離,麵帶懷念。她心頭一動,偃師……前麵便是信都……
t那不就是當年劉秀在河北拿下的第一座城池?當年王郎勢大,劉秀一度吃其大虧,被追得極為狼狽。當時各郡各城爭著投降王郎,但獨獨信都太守任光與和戎太守邳肜不降,等劉秀至信都,兩人齊齊追隨了劉秀。這才讓劉秀慢慢在河北站住了腳……
t那這偃師想必也是當年他……想到這裏,她突然眼前一亮,看向劉秀。
t他曾與她說過的,他當年到下博城西時,曾得過一場極凶險的風寒,幾乎要了半條命,就是在偃師,遇到了一名白衣老者,不光救了他,且又為他指路信都,這才為他謀得了一絲生機。
t莫非那老者,是名醫者?她心頭一陣狂喜,但接著,卻又陷入沮喪。都這麼些年過去了,劉秀怎知他是否還活著?
t未過多久,馬援陪伴一名拄著拐杖、須發皆白的老者慢慢走出來,看到劉秀,那老者眯了眯渾濁的雙目,拂衣下跪,“原來是皇帝陛下。”
t還沒等劉秀示意,陰麗華卻先上前一步扶住了他,“老人家快快請起。”
t老者本隨意看了她一眼,但卻突然又睜圓了渾濁的雙目,死死盯著她的臉,看了又看。時而麵露疑惑,時而又是一副了悟的神情。若非他已過古稀之年,又是一副看起來隨時有可能行將就木的樣子,隻怕就要引來殺身之禍了。
t皇帝的貴人,豈容許他如此大膽地打量?
t但老者卻在上上下下打量了她許久之後,突然問她:“夫人並非此處之人吧?”
t陰麗華斂衽一禮,恭敬地答:“妾身來自南陽新野。”
t但沒想到老者卻大搖其頭,“非也,非也!”又冷冷掃了她一眼,拂袖入內。
t那一眼,讓陰麗華的心沒有由來地跳了一下。這老人究竟是何意?那突然一問,莫非是看出來……
t她直覺地搖頭。不,不可能。她是正正經經的陰家姑娘,縱是這老人擅圖讖,他也不可能看得出來!
t劉秀的風眩本不嚴重,白衣老者日日為他施針問藥,也是好得極快,未過幾日,原本麻痹的左手和左腳已漸漸能夠活動。陰麗華日日給他做按摩,揉著他的手腳心,擦身換衣,依舊不假人手。
t老者醫術好,劉秀又求康複心切,不過短短數天,劉秀便已能夠扶著她走路了。她驚喜之餘,抬頭望天,將幾乎落下的眼淚,又生生憋了回去。
t這日清晨,她醒來時發現身邊沒有了人,大驚失色,連衣服都未來得及換,赤著腳便往門外衝,但還沒走到門口,門卻已被人打開。長身玉立的男子站在門口,除了灰白的鬢角和憔悴的麵容外,仍舊是那一如既往的,她最愛的君子如玉的模樣。
t她的雙唇顫抖著,忍了又忍,卻終究是沒能忍住,用衣袖掩住口鼻,蹲在地上失聲痛哭。
t這一個月,她耗盡心神,不敢哭不敢落淚,甚至不敢睡覺,生怕一個眨眼間,他便離開了她;看著他狼狽的樣子,看著他努力地求生……心痛如刀絞一般!這一個月,她熬得……真不容易!
t劉秀伸手關了門,慢慢地走近她,輕輕將她拉起來。深黑的眼瞳澄清如澈,看著她,露出十多年如一日的溫柔笑容,一字一句地,慢慢地告訴她:“丟下你一次,已成我此生難愈的痛,永遠不會再有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