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他拉過她的手,在她手心一筆一畫,寫得認真清楚。
t綬。
t這麼多年了,第一次,他如此坦然明白地讓她知道了他的這個想法。
t他已經……有了萬全的把握了麼?
t很快,鳳凰來朝的事情在潁川傳開,都言皇帝的貴人到了那棵梧桐樹下不久,便引來了百鳥朝鳳,成千上萬的飛鳥繞鳳起舞,鳴啼不止,此乃百年不遇的罕事。
t鳳凰便是傳聞中的鸞鳥朱雀,向來被視為天下太平的征兆。短短一日事情傳出潁川,連同南陽郡到整個河南,一時間,前來覲拜者,絡繹不絕。
t就此事,劉秀始終沒有對她多解釋什麼,隻是當日便帶著她經葉城,回了舂陵老宅。
t回蔡陽的第一件事,劉秀便是帶著她去陵園祭祖,沒有大肆鋪張,沒有三牲貢品,隻是帶著她在宗廟父母牌位前行子媳大禮,叩頭跪拜。雖遲了這麼些年,但她這個媳婦,到底是拜了宗廟,算是徹徹底底入了劉家的門了。
t在舂陵剛住了兩日,這天夜裏,她突然覺得心慌急躁,心裏也不知是揪著痛,還是酸得難受,這種感覺讓她坐臥難安。
t“文叔,我們回宮吧。”
t劉秀笑她:“你不是一直鬧著要回來?怎麼才住了兩日便要回宮?”
t她皺著眉,不安地道:“我心裏揪得難受,擔心宮裏的孩子。”
t劉秀神色一凜。
t“也不知是怎麼了,我今夜就是心裏不安,總覺得孩子出事了……”
t“我們明日便回去。”
t五月二十一,離宮近兩個月,鑾駕自舂陵回到南宮。
t除百官之外,皇後郭聖通領許美人迎至卻非門。
t扶著劉秀下了玉輅,陰麗華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郭聖通悲喜不明的麵容。那眼睛裏已沒了淬毒的怨恨,隻是剩下了滿滿的空洞與絕望,卻還隱隱地含著一絲絲的得意與幸災樂禍;再看向一旁的許美人,那道望向她的目光中,是恰到好處的關懷與悲憫。
t陰麗華的一顆心,直直地往下掉。
t等趕至西宮,她在大殿看到拿著木劍陪著禮劉玩耍的劉京。兩個孩子看到她,一個鬧著要抱,一個抱著她的腿大哭。她哄了這個哄那個,許久才哄好了兩個孩子。一旁早有乳母抱了劉綬出來給她,剛出生一個月就離開了她,再見時已長得這樣壯實……她抱著已有四個月的幼女,幾乎落淚。
t但是看著一旁的乳母,她又覺得有些不對勁。
t為何是乳母抱著劉綬出來的?習研呢?習研的性子她是最清楚不過的,孩子不出兩歲,她是絕對不會撒手的,哪怕是孩子餓了讓乳母喂奶,那也是孩子剛鬆口,她便抱過來自己給孩子拍後背,讓孩子打飽嗝。
t可是為什麼,才四個月的劉綬,習研會放心地讓乳母將孩子抱給她?她回西宮,為何第一個來迎她的,不是習研?
t她麵上一凜,一把抓住那乳母的手,厲聲問:“習研呢?!”
t乳母當即嚇得麵如土色,撲通便跪了下來,顫聲道:“習……習姑姑……”
t“娘!”已長成亭亭玉立大姑娘樣的劉義王和劉中禮站在門口,劉中禮把持不住,嗚咽了一聲,“娘你可回來了!”便撲到了她懷裏,抱著她大哭起來。
t陰麗華一顆心徹底沉入穀底,拍了拍劉中禮的肩,將劉綬交給她抱著,走過去問劉義王:“義王,宮裏發生什麼事了?你習姑姑呢?她怎麼了?”
t劉義王含淚看著她,嘴角顫了又顫,“習姑姑還好,隻是一條腿怕保不住了。不好的是衡兒……這麼多天了,他一點都不見起色……”
t陰麗華如遭雷殛。
t也不知是怎麼走到劉衡的寢殿的,渾渾噩噩間,她看到了滿殿的宮女、黃門、乳母和太醫令,看到她進來,都滿臉驚慌地下跪。
t殿內彌漫著濃濃的藥味,她看到劉衡虛弱地躺在床上。看到她時,烏青的小臉上綻放著欣喜的光芒,伸出兩隻小手,弱弱地叫:“娘……”
t她的眼淚不由自主地便落了下來,撲過去一把將她心肝肉一般的孩子抱進懷裏,“我的兒子,你這是怎麼了啊……”
t劉衡埋首在她懷裏,小手懂事地拍著她的背,反而安慰她:“娘,姐姐說我很快便會好了,娘不要哭了。”
t孩子的話,像是在剜她的心。
t太醫令跪在一旁解釋:“臨淮公是因驚嚇導致病發,又因延誤診治,才最終……”
t驚嚇!延誤!她睚眥欲裂。
t“孩子好好的為何會受到驚嚇?又為何會延誤了診治?!”
t劉義王抹著眼淚,在她身邊道:“娘,你問他們也沒有用,等下我再跟你講。娘還是先去看看習姑姑吧,她不肯用藥,一心尋死。我和中禮勸了她兩天了,都沒有用。”
t憔悴無血色的臉和腫脹的雙腿,趴在床上一動不動,猶如死去了的習研讓陰麗華幾乎崩潰。床上的這個人是她來到這個世上所見到的第一個人,這麼多年,掏心掏肝地對她好,從來對她不離不棄,她們既是主仆,卻又是姐妹。她對她的感情,從來不比陰氏一家人少。
t可是,如今這個為了她不肯嫁人的女子正趴在床上,生死不明。
t“習研……”她失聲叫。
t聽到她的叫聲,習研的眼珠動了動,吃力地睜開。在看到她時,灰敗的臉上突然呈現驚喜,幹裂的嘴唇帶出一抹笑,“姑娘……”
t陰麗華捧住她的臉,淚如雨下,“這到底是怎麼了?你怎麼成了這樣?”
t習研突然大哭起來,捏著拳頭狠狠捶著自己胸口,“姑娘,奴婢沒臉見您,沒臉了啊……是奴婢沒用,奴婢沒能救臨淮公……都是奴婢沒有用啊!”
t陰麗華製住她的手,將她緊緊抱住,“習研習研,你不要這樣。你一直都比我還疼這幾個孩子,不管是什麼事情,我都不會怪你。因為你一定是盡了全力……你盡了全力了……”
t習研睚眥欲裂,死死抓住她的手,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蛇、蠍、心、腸!”
t這咬牙切齒的四個字,將陰麗華心中的猜測變成了真。
t“臨淮公若無事便罷,他若有事,我習研縱是化作厲鬼都不會放過她!”淒厲的聲音,帶著最深的恨意。
t她烏黑的眼珠靜靜地看著習研,“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
t劉秀中風那一日,在雲台的那一場大鬧,郭聖通心中明白,劉秀再難容她。待劉秀與陰麗華出宮後不久,尚未來得及做出準備,劉彊、劉輔與劉康又被劉秀一道詔令叫去潁川,她知道劉秀這是在防她,自知大勢已去,當日便將劉荊、劉京、劉禮劉和劉綬還回了西宮。
t習研帶著西宮乳母宮女們照料著幾個孩子,原也無事。隻是四月三十那一夜淮陽公劉延也不知哪裏得了一個方相的麵具,孩子心性,便趁夜跑到西宮嚇劉荊,卻哪裏知道劉荊帶著劉京去了劉義王的寢殿胡鬧,並不在。他便轉去了劉衡處——平日時陰麗華恨不得將劉衡護在心尖上,連長相稍稍怪異的人都不曾讓他見過,何況是猙獰恐怖的方相?
t幾乎是劉延戴著那張猙獰可怖的臉出現在劉衡麵前的那一刹,那個安靜的孩子當即便心病發作,昏倒了過去。劉延見自己闖了禍,一溜煙跑回了長秋宮。
t習研和劉義王一見劉衡暈倒,都嚇了一跳。等好不容易救醒了過來,卻又小臉烏青,呼吸困難。習研魂飛魄散地跑到長秋宮求郭聖通下詔,詔太醫令入西宮。卻沒想到,連宮門口都沒入,便被趕了出來。小黃門尖聲尖氣地道:“皇後娘娘向來淺眠,這才安寢了,是誰都不見的。便是天大的事,也隻等明日再來吧!”
t但劉衡命在旦夕,又哪裏能等到明日一早?習研跪在長秋宮外大叫,求郭聖通救劉衡的命,卻再也沒有黃門理睬她。
t如此,習研在長秋宮外一直跪到了天亮,郭聖通起床召見了她,聽了是劉衡病發,當下便大發雷霆,直罵她賤婢,未能照料好臨淮公。末了,著人將她拖出去,杖責五十。等習研被抬回西宮,太醫令也便到了,隻是劉衡因誤了診治,十幾個太醫令合力,也僅僅隻是在吊著劉衡的命罷了。
t聽完習研的轉述,陰麗華麵上一片平靜,隻是放在習研肩上的手卻抖成了一團,壓都壓不住地顫抖。
t“你的腿……”隻說了這三個字,她便停了下來,努力地控製著打顫的牙關,過了許久,才又道,“你的腿,找太醫令看了麼?”
t“不看了,奴婢如今就想一死了之……都是奴婢的錯,是奴婢沒有照料好臨淮公。姑娘,奴婢撐著這條命等您回來,就是要告訴您,不能再忍了!”
t陰麗華點點頭,“好,我聽你的。不忍了。”她慢慢擦著習研臉上的淚,“你好好地養傷,以後別提什麼死不死的,我還指望著你給我看孩子呢!”
t“姑娘……”
t陰麗華起身,竟又對她笑了笑,“你好好養著吧,我去看衡兒。”
t在劉衡的寢殿門口,她突然想起還有一個孩子,便問身邊一直陪著她的劉義王:“荊兒呢?”
t劉義王道:“他一直鬧著要去殺劉延,我怕他闖禍,便將他關起來了。”
t陰麗華點點頭,“你做得對。”
t轉身剛要走,劉義王在她身後叫:“娘!”
t她回頭,看著女兒擔憂的臉,勾了勾唇角,道:“陽兒和蒼兒等下便要回來了,你好好與他們說,不要讓他們幹傻事。”
t“娘,難道我們便要這樣忍了麼?”
t陰麗華沒有說話,徑自進了殿內。看著虛弱的兒子,她將殿內諸人都遣退,脫了鞋子,轉躺到劉衡身邊,將孩子柔柔抱進懷裏。
t孩子伸出細瘦的胳膊攬住她的脖子,軟軟地道:“娘,衡兒可真想你。”
t她親親孩子的小臉,溫柔地笑,“娘也想衡兒。”
t“那娘和父皇去哪裏了啊?為何才回來呢?衡兒還以為娘不要衡兒了呢……”
t“傻話,你是娘的親親寶貝,娘哪裏會不要你?”然後便笑著問:“衡兒知道什麼是鳳凰麼?”
t劉衡點點頭,“四哥哥與衡兒說過。”
t她說得極認真:“娘便見到了一隻鳳凰呢!”
t劉衡瞪大了雙目,麵帶驚喜與羨慕,“真的呀?很好看麼?”
t她點頭,“真的很好看!等衡兒身體好了,娘便帶著衡兒去看,好不好?”
t劉衡欣喜地點頭,“好!”
t她將孩子摟在懷裏緊了緊,拍著他的背,唱著歌兒哄他睡覺:“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寶貝,媽媽的雙手輕輕搖著你,搖籃搖你快快安睡;睡吧,睡吧,被裏多溫暖,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寶貝,爸爸的手臂永遠保護你,世上一切幸福的祝願,一切溫暖全都屬於你……”
t燈光下,有一道修長的影子映照過來。她抬起黑沉沉的眼,安安靜靜地與那人對視,嘴裏仍舊柔柔地唱著:“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寶貝,爹爹的手臂永遠保護你……”
t哄了劉衡睡覺後,陰麗華轉去劉荊的寢殿,這孩子一看到她便大叫著:“娘,你讓我去殺了劉延!是他害弟弟變成這樣的!我一定不會饒了他!”
t“荊兒,”她蹲下身子,與孩子平視,讓孩子看著她的眼睛,輕輕地道,“殺人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娘現在隻盼著你弟弟能快些好起來,旁的沒有心情管。你要好好的,不要給娘添麻煩,知道麼?”
t劉荊不可思議地,“娘是要忍麼?”
t“對,忍。”
t“為什麼?!”劉荊大叫起來,“分明是劉延嚇到了弟弟!分明是母後不給弟弟找太醫令!他們還打了習姑姑!娘,我們為什麼要忍?他們都說娘才是父皇的正妻,可是娘為何變成了貴人?原本我們才應該是嫡子的!我們為何要受盡他們的欺侮?!”
t這個問題,劉陽問過她,如今又換了另一個兒子問她。她知道,在每一個孩子的心裏,都會有這樣的怨恨。因為他們本就該是嫡子,卻因為她的一個選擇,而變成了庶子……哪怕當初分封時,劉秀對他們有了再多的偏心,他們都會覺得,這原本就該是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