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衡兒的事情,你父皇會給我們一個交代,但是你聽著,我不許你再提什麼殺了劉延的話。”
t“為什麼?!”劉荊不服氣。
t“因為第一,他是無心之失,並非有意而為之。就算是你父皇公斷,也隻能是罰一罰他;而第二……該為你弟弟的病負責的,是另有其人。”
t“娘你說是誰?我去找他!”
t“別胡鬧了,去睡覺。”
t哄了劉荊出來,在正殿看到劉陽和劉蒼兩兄弟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見她進來,都站了起來。
t“娘。”劉陽咬了咬牙,一張少年的臉上,顯出了狠厲之色。
t陰麗華看著憤恨難平的兩個兒子,疲憊地道:“都去睡吧,我哄了你們弟弟妹妹們一天了,太累了。”
t兩個孩子遲疑了一下,躬身應諾:“兒子告退。”
t等遣走了所有人,她的一雙手才不可抑製地抖了起來,手指打在長案上,砰砰作響。她急促地呼吸著,強忍著不讓自己去想長秋宮裏的那個人,不讓自己心裏的怨憤冒頭。
t她怕,她怕她會不理智地跑去長秋宮理論,怕她見了郭聖通會失手殺了她!
t最後的一絲理智清楚地提醒著她:若不查明便貿然找郭聖通對質,最後被拿出來頂罪的,隻會是習研……
t還隻是一個孩子,她便能如此狠得下心腸見死不救!
t蛇蠍心腸!
t習研的這四個字說得一點都沒有錯!
t一雙修長的手伸過來,慢慢包裹住了她的,溫柔,卻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她的顫抖,慢慢抑製了下來,看著他,不掩眼底的怨恨。
t劉秀長歎一聲,將她拉進懷裏。她張口,狠狠咬住了他的肩。
t他一僵,卻沒有掙脫她。但她卻慢慢鬆了口,埋首在他懷裏,失聲痛哭。一整天,她安慰孩子,安慰習研。一直到了此時,她的眼淚才終於找到了宣泄口,大哭著,尋求他的安撫。
t那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心頭肉!她不心疼,還要誰來心疼?看著孩子烏青的小臉,和強自揚起的笑臉,她痛到幾乎肝腸寸斷。
t可是她現在卻什麼都不能做!什麼也做不了!
t她就是這樣做母親的!
t她就是這樣做一個母親的!
t就如習研的那句話一樣,若衡兒無事那便罷,若衡兒有個萬一……
t她化作厲鬼都不會放過她!
t建武十七年六月二十九,劉衡離開的那一日,很平靜,就如同那些過往的平靜日子一樣,沒有任何一絲的征兆。
t卻讓陰麗華在那一日,徹底崩潰。
t整整一個月,她日夜守在劉衡身邊,哄著他吃藥,哄著他睡覺,給他講著故事。可就是那一天,劉秀拉著她到偏殿說:“你太累了,去睡一下,我來守著衡兒。”
t她搖頭,“你的身體也不好。再說了,不守著衡兒,我心裏不安。”
t劉秀耐心地道:“他在睡覺,你就趁他睡覺的時候休息一下,等他醒了我便來叫你。”見她又要說話,他板下臉,“衡兒的身體還沒有好,你倒先垮了,可要我怎麼辦?”
t看著他擔憂的眼眸,她抿了抿嘴,點頭,“諾!我休息!”
t可是剛躺下來,似乎還沒睡著,耳邊便傳來了劉衡歡快的叫聲:“娘!”
t聽著這樣有活力的聲音,她也是極歡快,便揚聲答:“哎!”
t劉衡又叫:“娘!”
t她又答:“哎!”
t可是就叫了這麼兩聲,這孩子突然又不叫了。她不解,正要到處去尋,卻突然被推醒了。
t她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在床上,原來是個夢。
t這時,宮女匆匆跑進來,撲通跪倒在了她麵前,低泣道:“貴人,臨淮公……怕是不好了!”
t這一聲低泣,猶如雷殛,讓她突然覺得,天地都崩裂了。
t連滾帶爬地衝到劉衡的寢殿,宮女黃門已然跪了一地,還有劉陽、劉義王帶著弟妹們都在哀哀地慟哭著。習研拖著殘腿撲到偏殿門口拍地大哭;劉秀抱著劉衡的小身體,在床上坐著,一動也不動。
t這一切她都聽不到也看不到,她的眼睛隻緊緊盯著劉秀懷裏的那個安詳的小臉。
t突然腳下一軟,她撲通摔倒在地上。幾個孩子搶過來要扶她,被她通通推開,她雙手撐著地,慢慢爬到床邊,拉住劉秀的衣擺,從他懷裏硬生生將孩子搶了過來!
t“衡兒啊……”她看著孩子安靜的臉,一下一下地親著,“娘的乖寶貝,你睜開眼睛看看娘……”
t孩子的臉上,有濡濕的一片,那是劉秀的眼淚。她輕輕地擦拭著,一聲一聲地喚著:“衡兒啊,你跟娘說說話好不好?嗯?好不好啊?”
t但孩子卻仍舊無聲無息。
t太醫令?
t她的眼睛在殿中搜尋著,終於看到了角落裏,跪在一起瑟瑟發抖的幾個太醫令。她忽然發力抱著孩子衝了過去,抓住其中一個太醫令的衣襟,“快,給衡兒診脈!”
t那太醫令驚愕,不敢言。
t她再抓住另一個,“去給衡兒熬藥!”
t“……貴……貴人,臨淮公……薨了……”
t臨淮公……薨了……
t她動了動嘴唇,低頭看著懷裏的孩子,皺著眉,張嘴:“你說……誰薨了?”
t“臨淮公……”
t她突然尖聲叫:“你才薨了!我是要你救衡兒的!去!去!去!去拿藥!去拿藥!我要你們救衡兒——”
t太醫令不敢動,齊齊喊著:“貴人饒命——”
t她大口大口地呼吸著,覺得胸腔肺腔,都隻能呼氣,卻無法吸氣。如同在冰火裏煎熬一般,全身都疼痛難忍。都沒有用,這些太醫令通通都沒有用!
t他們治不好她的衡兒!他們都是沒有用的人!
t她忽然抱著孩子往外衝,不管身後有多少人追過來,也不管誰在她身後喊著什麼,有誰抱住了她要她冷靜……
t她一頭栽倒在地上,死死護住懷裏的孩子,她趴在地上緊緊抓住眼前的人,突然放聲大哭,邊哭邊跪地哀求著:“我求你,我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t麵前的人不動,有眼淚一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摟著孩子四下裏張望,張著嘴,喃喃自語:“誰來……誰來救救我的孩子……誰來救救我的孩子啊……”
t誰來……救救她的孩子……
t孩子就在她的懷裏,漸漸僵硬下來的小身子一動不動,她摟著孩子的身體沒有任何的知覺。她抱著孩子不停地哭求,抓住身邊的所有人,哭著哀求,哀求有人能夠救救她的孩子。
t天什麼時候黑的她不知道,什麼時候亮的她也不知道,更不知道身邊有多少人在哀求,哀求她放手。
t她茫茫然地望回去,突然奇異地笑,“你們求我做什麼?我還在求你們呢!你們救救衡兒好不好?他還小呢,我還得帶著他去看鳳凰呢……”
t身邊的人大哭著:“娘,娘你看看我呀!我是陽兒啊!你放手吧,娘,你把衡兒給我!”
t她突然陰狠狠地盯過去,死死抱著懷裏僵硬的小身子不肯鬆手。血紅的眼睛,像頭瘋狂的母獸一般,不管是誰,敢動她的崽子,她便跟他拚命!
t既然誰都救不了她的孩子,那便誰都不能動他!
t誰要是敢動她的孩子,她便殺了他!
t殺了他!
t有人在她的後腦重重敲擊,她挨了一下,慢慢地回頭,靜靜地看著打她的人,“你殺了我吧,衡兒死了,我也不想活了。”說完這話句,她的眼前變成了一片空白,如同雪後一場白茫茫的大地,在透骨的冷意裏,找不到活下來的希望。
t再醒過來時,劉義王和劉陽帶著幾個孩子跪在她的床邊,所有人,都是哭腫了雙眼。
t她茫然問:“你們都哭什麼?”
t劉陽哭道:“娘要是不想活了,那便帶著我們一起死吧,咱們都不活了!反正娘也不打算要我們了,與其讓我們變成沒娘的孩子受人欺侮,反不如一起死了的好……”
t陰麗華怔了一下,這才想起,她死了一個兒子了……
t她的衡兒……沒了。
t蜷縮起來,她嘶聲大哭。
t她十月懷胎生下來,心肝肉一般養了六年的……她的小命根子啊……
t就這麼沒了……
t她這樣一哭,劉荊、劉京、劉禮劉幾個也都跟著大哭,一時間,殿中哭聲震天。
t劉秀進來,撫了撫劉陽的頭,啞聲:“出去吧!”
t幾個孩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伏在床上大哭的陰麗華,慢慢地離開。
t劉秀抱起她,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啞聲道:“我給孩子諡了一個‘懷’字,他是……他已入棺了,明日我便著人將他送回章陵安葬……天太熱了,我們……就最後為孩子著想一次吧!”
t她哭到昏昏沉沉,眼淚不停地往下落,他便也不停地給她擦著,在她耳邊絮絮地道:“我沒讓你看孩子最後一眼,怕你受不住……”他顫抖地緩了一口氣,“這是你打小捧在手心裏的孩子,是你的……半條命!他小時候我便與你說過,叫你不要太寵著他,否則將來……你總是不聽我的。這個孩子,他果然是要了……”他緊緊皺著眉,抬頭,將眼底的淚生生忍了回去。
t那個孩子,他果然要了她的半條命,可是他的呢?難道不是也要了他的半條命?
t陰麗華的嘴角嚅動著,似是在喃喃自語。他湊近了她,細細地聽。
t“他一生下來……我便知道他活不久……可是,我那麼小心地養著,總是想著……他能陪我一年,便是一年……他能活一年,我便感謝老天一年……他本能夠再多活幾年的……他本可以再多活幾年的……”
t他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將她緊緊抱在了懷裏。
t“皇後娘娘駕到——”
t兩個人同時一震。陰麗華沒有動,她隻是死死盯著門口,等著那個身影的出現。
t“臨淮公薨了,陰貴人要節哀。”
t陰麗華一動不動地伏在劉秀懷裏,直直注視著她,眼睛裏麵蟄伏了這麼多年的恨意,此刻絲毫不掩。
t“本宮身為嫡母,對臨淮公的薨逝,亦是感到十分的悲傷……”
t悲傷?
t那為何她眼睛裏麵冒出來的光亮,卻是十分的快意?
t陰麗華渾身發顫,這樣強烈的恨意,讓她發狂!她看著那個人麵上的悲傷,看著她眼睛裏瘋狂的快意。張了張嘴,再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t從來沒有,從來沒有這麼強烈地恨過一個人!
t劉秀將她死死抱住,森然地看著郭聖通,冷冷地道:“皇後回長秋宮吧。臨淮公兩月前病發,皇後身為嫡母,卻未能盡到嫡母看護之責……此事雖已過去,但皇後罪責難恕!朕命你回長秋宮思過,以後未得朕詔令,你不得離開長秋宮半步!”
t郭聖通上前一步,神情倨傲,“憑什麼?陰貴人的幾個孩子你從來不許妾多碰一下,如今他死了你倒是賴在妾的身上了?陛下不要太不公平了!”說著冷笑,“建武九年時,你為了安慰她,而下了那麼一道詔書;這一回,妾倒是好奇了,你還會為了她,做出什麼事來?”
t“做出你意想不到的事情。”劉秀撫著陰麗華的背,一邊輕輕安撫著她,一邊向郭聖通森然冷笑,“皇後一定要今日在這裏與朕理論麼?”
t他眼底的殺氣太過強烈,郭聖通縱是已經趨於瘋狂,這個時候也是感到害怕的,冷笑數聲,挺直脊背,轉身離開。
t陰麗華咬出滿口的鮮血,看著郭聖通離開的背影,一字一句:“不要想我再跪她,不要想我再尊她……這個後宮,有她,沒有我!”
t這座南宮裏,有郭聖通,就沒有她陰麗華!
t劉秀看著她的眼睛,告訴她:“隻有你,我隻要留你。再容我幾個月,容我將一切,做得妥帖。”
t陰麗華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