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十七年七月,妖賊李廣攻占皖城縣,劉秀遣虎賁中郎將馬援、驃騎將軍段誌領兵討伐。t九月,破皖城,斬李廣。
t九月底,四公主劉禮劉被封淯陽公主。
t建武十七年十月十九,天未明,劉秀突然詔三公商議廢後事宜,並親筆廢後詔書,曰:“皇後懷執怨懟,數違教令,不能撫循他子,訓長異室。宮闈之內,若見鷹鸇。既無《關雎》之德,而有呂、霍之風,豈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今遣大司徒涉、宗正吉持節,其上皇後璽綬。陰貴人鄉裏良家,歸自微賤。‘自我不見,於今三年’,宜奉宗廟,為天下母。主者詳案舊典,時上尊號。異常之事,非國休福,不得上壽稱慶。”
t此詔書一出,舉朝嘩然。
t長秋宮裏的皇後郭聖通拒不接詔,隻對傳詔的大司徒戴涉與族宗正劉吉道:“本宮要見陛下,若陛下不來,這璽綬本宮寧死不交!”
t戴涉與劉吉無奈,隻得趕往宣德殿,如是稟明劉秀。
t恰逢侍講殿中,奉命授皇太子《韓詩》的郅惲在側,聞言,向劉秀稽首道:“臣聽聞夫婦之間相處,即便是做父親的尚且不能幹涉兒子,何況臣子?故而臣不敢多言。隻是臣懇請陛下對此事酌情再三,不要讓天下人議論了社稷!”
t劉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郅惲你最善於以己心揣度旁人之心,自然也該清楚,朕做事絕不會有失分寸。自然一切都以江山社稷為重。”
t郅惲稍遲疑,不敢再言,頓首:“諾,陛下英明。”
t戴涉趁機道:“陛下,那郭……”話到嘴邊,這位大司徒卻不知該如何稱呼長秋宮裏的那位即將被廢的郭後了,是該稱“廢後”,還是該稱“皇後”?
t劉秀沉默了一下,起身,“擺駕長秋宮。”
t長秋宮裏,刻著瑞獸鳳凰的銅鼎嫋嫋散發著幽幽的涎香,地上的青石磚在這十月天裏,散著冰冷的涼意。但郭聖通卻直裾繒衣,不佩飾不著妝,端坐於正殿,瘦弱的身軀挺得筆直。
t眼睛裏有了然,有最瘋狂的恨意,還有隱隱的一絲解脫。
t大長秋進來,在她身邊小聲道:“娘娘,陛下來了。”
t郭聖通慢慢抬起頭,聽到殿外黃門尖聲通報:“陛下駕到——”
t她冷笑,“來了?我還以為他連來都不屑呢!‘既無《關雎》之德,而有呂、霍之風’我倒要好好問問他,我郭聖通怎麼就沒有《關雎》之德,他又是從何處看出來,我就有呂、霍之風?”
t劉秀進殿,向來溫和的臉上漠然一片。
t殿內內侍宮女跪了一地,郭聖通依舊安坐於席,動也不動,雙目似淬了毒的利箭,死死盯著劉秀。
t劉秀負手,“都出去。”
t宮人們低聲應諾,躬身都退了出去。
t郭聖通攏在袖子裏的雙手,緊緊攥成拳,鳳目赤紅似乎能滴出血來。她幾乎是恨聲咬牙切齒,挑著眉梢,“陛下要廢妾,妾有何過?”
t劉秀霍地轉過身去,原本溫潤如玉的眼瞳此刻冰霜滿布,他盯著郭聖通,冷聲:“有何過,你自己心裏清楚!”
t郭聖通揚眉,孤注一擲地道:“就是因為妾不清楚,所以才想向陛下問個明白!陛下謂妾‘無《關雎》之德’、‘而有呂、霍之風’,是何意?還有請陛下告之,何為《關雎》之德?何為呂、霍之風?”
t“你反問朕何為《關雎》之德,何為呂、霍之風?”劉秀冷冷一笑,“朕還要反問你,建武二年,麗華生義王,為何會難產?建武九年,鄧夫人和陰?又是被何人所殺?還有我衡兒,又為何會病發而亡?!”
t郭聖通站起來,與他平視,絲毫不懼,“陰麗華難產與我何幹?她娘她兄弟被何人所殺我又怎麼知道?劉衡原本就身體病弱先天不足,病發而亡,陛下又何故賴到妾的身上?”她也冷笑著,“陛下想廢妾的後位就廢吧,何故弄這些汙水潑妾一身髒?!陛下這麼做,也不怕毀了一世的英明!”
t劉秀眯了眯眼睛,滿身殺氣漸濃,他一步步逼近,“麗華生義王,你敢說你沒有在她的飲食裏動手腳?鄧夫人母子雙亡,你敢說與你郭家勢力無關?若非當時原鹿侯不在,隻怕死的就不止是鄧氏母子了吧?”咬緊了牙關,他幾乎是一字一句地,“而我衡兒……給朕進來!”
t虎賁將押著一中黃門進殿來,郭聖通一見那黃門,臉色瞬間慘白。
t“你以為你把一切都做得幹幹淨淨,但是你沒想到他沒有死吧?”劉秀厲聲問那黃門,“臨淮公病發那一夜,朕與陰貴人都不在宮中,西宮陰貴人侍婢習研到長秋宮請皇後旨宣禦醫,宮門外被小黃門阻攔,是誰下的令?”
t小黃門瑟縮著,“是……是皇後娘娘身邊的眉心……”
t劉秀暴喝:“把那賤婢給朕帶進來!”
t不一時,長秋宮郭聖通身邊原本失蹤的那個侍女眉心便被虎賁將押了進來。
t“是誰下令阻攔西宮侍婢習研到長秋宮請旨的?”
t眉心哆嗦著抖成一團,涕淚橫流,不敢言語。
t劉秀怒氣衝天,手指直打顫,一腳將她踹翻在地,“說!”
t眉心慘呼一聲,爬過去,“陛下饒命……饒命啊……奴婢……奴婢……是……是皇後……是皇後娘娘下的令……”
t郭聖通與劉秀夫妻十多年,從未見他發過如此大的怒氣,之前的盛氣淩人早已嚇沒,此刻聽到大長秋招認,更是踉蹌幾步,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t劉秀一揮衣袖,殺氣立漲,“給朕統統拉出去,杖斃!”
t眉心被虎賁將拖走,還高聲慘呼著:“皇後娘娘——皇後娘娘救我……救我啊,娘娘——”
t郭聖通一臉慘淡地坐在地上,十多年母儀天下的高貴形象蕩然無存。劉秀一把掐住她的下頜,森然地道:“郭聖通,你我夫妻十多年,你舅父劉揚謀反,朕仍立你為尊,椒房重天下,立你的兒子為太子,讓你風光榮寵無限。這些年,朕自認對你不薄啊!可你——可你竟敢殺我的兒子!”他下手越來越重,“朕還活著你就敢害朕的兒子,那朕要是有一天死了,我的妻兒,可還有活路?朕說你是呂雉、霍成君,可有冤枉你分毫?你與那呂、霍又有何區別!”
t郭聖通看著他盛怒的臉,突然笑了起來,“你口口聲聲說立我為尊,立我的兒子為太子,你說是我殺了你的兒子,你說我不給你的妻兒留活路。那我倒要反問你劉秀——”她狠狠甩開他的手,盯著他眼睛,一聲聲咄咄逼問,“劉陽是你的兒子、劉義王是你的女兒、陰麗華是你是妻子,那我呢?!我彊兒難道不是你的兒子?我紅夫難道不是你的女兒?我郭聖通難道不是你的妻子?!立我為尊又怎樣?建武九年你當著全天下人打我的那一巴掌難道不夠響亮麼?我這個皇後,我這個皇後的位子是被讓出來的,那貴人陰麗華才是你的發妻才是你的心頭肉!你當著全天下人的麵,你讓我顏麵何存?!這些年……這些年……我十多歲便嫁給了你,這十九年來除了當年在邯鄲溫明殿你曾對我溫柔嗬護,自我當了這個皇後,你何曾給過我一絲溫柔?除了陰麗華……除了陰麗華!劉秀,劉文叔,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在你心裏,我郭聖通到底算什麼?!”
t她在他心裏,甚至連妻子都算不上!
t“我知道,你當初肯娶我,不過是為了我舅父的十萬大軍。你看中的隻是我的嫁妝,如今,我郭氏被你利用完了,你便嫌我礙事了,要除掉我。這皇後的位子本來就是你要留給陰麗華的,如今你的江山坐穩了,便不再顧忌了,就想把我拉下去,好讓那個女人坐……劉文叔,你好狠的心啊!”
t劉秀霍地站起身,語氣冷漠如寒風吹雪一般:“畢竟夫妻一場,我本想讓你在這個後位上安穩一生,從皇後,到皇太後,讓你一生風光。可是你卻不安分,你怕麗華生了兒子會動搖你們母子的地位,你想盡了辦法不讓她生兒子!你逼得朕外出打仗還要把即將臨盆的她帶在身邊——你說,朕忍了你十幾年,還不夠麼?你郭聖通做過的事,樁樁件件朕都清清楚楚,哪一件都足夠朕廢了你!”
t“忍?”郭聖通點頭,失聲笑,“十多年的夫妻情分,你用一個‘忍’字。劉文叔,皇帝陛下,你說我做過的事都足夠你廢了我,那你何不在廢後詔書上昭告全天下,定妾的罪?薄皇後是無子,陳皇後和衛皇後是巫蠱……那妾呢?妾是什麼罪?你沒有證據!你沒有證據就指責我,你把全部的過錯都推到我一個人的頭上,我要你列出我的罪來,否則你就是無過廢後!
t“建武九年你曾為了陰麗華而大詔天下,說我這個後位是陰貴人讓出來的,如今你廢我立她,就是要讓天下人都知道你是因私情而無過廢後!你敢廢我,你要讓你的臣民如何看你?你要讓後世如何看你?緣私情而置國體於不顧……你不是一心要做治世之君?你不是想成為一代英明之君主?隻要你無過廢後,這個汙點便會隨你的英明一起,永垂竹帛!”
t“汙點又如何?朕這個君王連自己的兒子都保護不了,又何談英明?若朕百年之後,”他手指著西宮,幾乎是咬牙切齒,“朕最愛的女人,和她的孩子們,落到了戚夫人和趙王如意的下場,朕又何、談、英、明?!”
t郭聖通尖銳地厲聲大叫:“你憑什麼認定我郭聖通就一定是那呂雉、霍成君?夫妻十多年,我為你生兒育女,結果你就是這樣看待我?!”
t“就因為是夫妻十多年,你是何等人,陰麗華是何等人,朕心裏一清二楚!你也無甚委屈可言,朕也並非是廢你,隻是從今而後,你我夫妻情分至此為止,這椒房掖庭整座南宮,你都不必待,你的後路朕已經為你想好了,等詔吧!”劉秀說完不再看她,拂袖離去。
t郭聖通失聲:“什麼?!”她踉蹌著撲過去抓住劉秀的衣角,方才的氣勢頓失,“你不能這麼做!我是你的妻子,我嫁給了你十幾年,我給你生了六個孩子,你不能這麼絕情!你不能!”
t劉秀站住,“若非你我有十幾年的夫妻之情,若非是看在六個孩子的分上,我早就要了你的命!”看著郭聖通驚恐萬分的臉,停了許久,他的表情終於鬆動,“你可知在我尚是落魄布衣時,便說過‘娶妻當得陰麗華’之語?你知道那些年她為了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麼?她在我最危難最朝不保夕的時候嫁給我,置她自己與陰氏滿門的生死存亡於不顧……義無反顧!可我做了皇帝,卻無法將皇後的位子留給我的結發妻子,你知道,我有多難過麼?我承認,有時對麗華過於偏愛,難免會忽略了你。可是……我雖為一個帝王,但也隻是一個男人,隻有一顆心,給了一個人,便不能再給第二個人。所以,我把你推到這個後位上,給你最大的補償,讓她……跪了你十六年。可是你——”他咬了咬牙,“你不知足!你把我這南宮當成了孝武皇帝的未央宮,你把陰麗華當成了孝武皇帝的那些妃嬪!你自己想一想,她如果真的覬覦你的後位,當初又何必將它讓給你?她當時雖無子,但她有我,她可以有恃無恐地做這個皇後!
t“她沒有那些後宮爭鬥的手腕,她不過是個弱女子,依附著我過活,我好她便好,我不好她便不好……可你卻不能容她!你不容她,就是不容我。你——”他慢慢掰開她死死抓住衣角的手,凜然的雙目,帶著狠絕,“朕,絕不容許等朕死後,有這樣的一個女人,在朕的後宮裏,一手遮天!朕也絕不容許在朕屍骨未寒之時,朕的妻兒被正室誅殺,血濺靈堂!朕絕不容許!”
t劉秀離開,郭聖通怔在原處,過了許久,才突然放聲淒厲地大聲笑,“劉秀——你口口聲聲是為了陰麗華,說得冠冕堂皇,可你騙得了旁人能騙得了我麼?!你哪裏隻是為了陰麗華,你分明是為了劉陽!你是為了打壓我河北諸將!你是為了穩固你的江山!你是為了——你是為了給劉陽鋪路——劉秀,你用手摸摸你的良心,當年你窮困潦倒地到了河北,若非我舅父,若非我嫁給了你,若非我河北諸將拚死為你打江山,你焉能有今天?可你是怎麼做的,你殺了我舅父,你吞了他的十萬大軍,你——朝堂之上你壓得我河北諸將無出頭之日,你……你今天還要廢了我……你要毀了你的親生兒子!劉秀,你還有良心嗎?!你沒有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