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誅心廢後(2 / 3)

t“劉秀……劉秀……你沒有良心!你的良心在哪兒……你的良心……你的良心……”

t劉秀站在殿外,聽著她的叫罵聲,用手撫了撫自己的心房,閉上眼睛,抬頭,灰蒙蒙的天,將亮未亮,未有陽光照耀。

t忽然想起,建武二年,陰麗華滿目悲戚卻依舊含著笑對他說:“糟糠之妻,無論如何也比不得萬裏江山的重要啊!”

t江山社稷與糟糠之妻,孰輕孰重?

t糟糠之妻啊……

t長秋宮裏的那一場驚天動地的爭端陰麗華不知道,長秋宮裏的那些內侍與宮女們,哪個也不敢將那些要命的話傳出來。

t天色將明未明時,很是寒冷。早早地習研就給她梳洗過了,她一個人裹著大氅坐在布了霜的殿門口的石階上,看著中庭裏那些泛黃的樹葉與滿地頹敗的菊花,總覺得這冬天來得真是快。

t習研將啼哭了大半夜,方才昏昏睡去的劉綬交給乳母,念叨著走過去,“我的姑娘,這早上的天最涼,您坐在這兒要生病的!這眼看著詔書就到了,您還坐在這兒,您可都是要當皇後的人了,坐在這兒給大司徒看到了不好。”

t陰麗華不動,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道:“一大早就聽著你叨念,你就讓我再坐一會兒吧。”

t習研便不敢再叨念,立在她身後,同她一起看著這座宮殿,那前麵,便是長秋宮,有一個在那裏住了十六年的女人,即將搬離那座宮殿。過了一會兒,突然笑,“十六年了,等了十六年才等到今日。”

t陰麗華扯了扯嘴角,拍了拍一旁的石階,“陪我坐一坐吧,別站著了。”

t習研應了一聲,便坐在了她的下首,方坐定,卻聽到她說:“等到了今日又如何呢?得到的這個後位,又如何能與我失去的相比?”那些後宮裏的女人們,最慘烈的爭奪,紅顏熬成白發,僅僅隻是為了這個後位。

t可是啊,這個後位,與那些為之死去的人相比,到底哪個更重要一些呢?

t習研黯然,低聲道:“夫人與四公子在天有靈,自然也是為姑娘高興的……臨淮公若知道姑娘登了後位,必然也是極高興的,姑娘……”

t陰麗華將大氅裹緊了些,將臉埋進雙腿間,“若我用這個後位來換,誰能將他們還給我?”誰能?誰能還她一個母親?誰能還她一個弟弟?誰能還她一個兒子?

t誰能?

t習研鼻子一酸,即將落下的淚,生生又被她忍了回去,拉了拉陰麗華的大氅,“姑娘,您不是還有皇上,還有東海公、長公主他們麼?”說著又強笑,“您看,連小公主都是不哭不鬧的,多知道孝順您呀!”

t陰麗華低眉扯了扯嘴角,“你就知道寬我的心。”

t“姑娘,”習研歎息著,“這幾個月來,您日日以淚洗麵。這不光陛下心疼您,東海公和長公主、涅陽公主還有東平公他們,哪個不是想盡了法子討您的歡心?再說了,您這樣一直打不起精神來,豈不是也讓孩子們更傷心?陛下原本就最疼愛臨淮公,他去了,陛下得多傷心呀!但如今又因為您這樣,他便又多了一層傷心去……姑娘,您好歹也心疼心疼陛下吧!”

t陰麗華緊皺著眉,長長歎了一聲:“習研,你說,這一輩子……我這命到底是算好,還是不好呢?”

t風光榮寵,母儀天下——骨肉陰陽,遺恨終身。

t習研忍不住淚珠滾滾地往下掉,但轉眼又抹掉,強笑,“姑娘,您別總想著傷心的事。您要往好了想啊!您看看,您現在是苦盡甘來,立後的詔書馬上就給您送來了,您將成為皇後啦!您再看看長公主和東海公,等忙完了立後大典,您就要給長公主忙及笄的事兒啦,這可是大事兒呢!全雒陽的王侯府第,哪家相當年齡的公子不等著長公主及笄?您可得好好地挑好好地選呢!還有東海公,陛下兩年前便讓他同皇太子一起到卻非殿聽朝,足以見陛下對他有多麼的看重。”說著,她左右看了看,靠近了陰麗華悄聲,“奴婢再悄悄給您說句不怕殺頭的話吧,咱們陛下是何等樣人,您心裏最清楚,那可是殺伐決斷談笑用兵,從不手軟的。在皇太子與東海公之間,陛下最寵哪個最看重哪個,咱們也都冷眼瞧得一清二楚。陛下今日既廢了長秋宮裏的那一位,讓您做了嫡母,那便是給咱們東海公鋪路……”

t陰麗華搖頭,拍拍她的手,“這些話,不該這個時候說。習研,這些年你的心都在孩子們身上,這些事情,看不分明。尤其是像現在這個時候,人心惶惶的。外頭的人都在猜測著朝局如何,後宮如何?越是這個時候,咱們才越是要謹慎小心!”

t習研賠笑,“這些話,奴婢自然也隻是同姑娘講,旁的,奴婢哪裏有那個膽子說這些?再說,奴婢說的都是實情,東海公自出生,除了您,便是奴婢一手帶著的,這個孩子的心比之東平公他們,都要大。您說,他的心思連奴婢都瞧出來了,更遑論陛下?他自幼便比皇太子出色,到如今,陛下更是屢屢對他讚賞有加。今日陛下廢了郭後,咱們都瞧著是為了您,但往更深了去想,陛下為的也不全是您,還有咱們東海公呢!”

t陰麗華歎息道:“這個我又何嚐不知道。這孩子自呀呀學語,大哥便囑咐了君陵把他往大處去教,初時,我倒還不曾留意,就是娘離開那一年,我才陡然發覺,這孩子的心太大了。你看他一年年地長大,起初還將那心藏一藏掖一掖,現在竟是連藏都不藏了……也虧得是文叔了……”

t“奴婢是瞧出來了,陛下既然這麼由著東海公,那便是寧毀了那一對母子,也不願傷了您和東海公啊!這幾年,外麵那些大臣們,有多少次奏立東宮,可陛下就是不準。您說,依著陛下現在的性子,他若有心保皇太子,為何不讓他早就東宮?又豈能容東海公有野心?”

t陰麗華用手摩挲著大氅邊緣的狸毛,歎道:“也所幸是他有心護著他,否則依著陽兒的那個脾氣呀……我著實是擔心了這麼多年。”

t習研站起身,扶著她,“如今是好了,咱們誰都不必擔心了,您往後便隻管著享福吧!您快起來,我再給您梳梳妝,眼看著時辰要到了,您接了詔還要去卻非殿呢!”

t陰麗華微微勾了勾唇角。享福麼?可她的這些福氣是用什麼換來的呢?若早知以此交換的,是這樣慘烈的失去,那這樣的福氣,她寧可不要!

t戴涉與劉吉手持詔書帶人趕往西宮,然而宣讀詔書時,陰麗華卻恍然走了神。

t隻因聽到了那一句“自我不見,於今三年”。

t更始元年,她身穿鮮紅的新嫁衣,坐在家裏等他來迎。他騎著高頭大馬將她娶進劉家門。然而三個月後,狠下心來分離,一別三年。

t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t三年前嬌羞的新嫁娘,三年後淒愴悲傷的下堂婦。

t“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東曰歸,我心西悲。製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

t“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果臝之實,亦施於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戶。町疃鹿場,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懷也。

t“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於垤,婦歎於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見,於今三年。

t“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倉庚於飛,熠耀其羽。之子於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

t心中酸澀翻湧,險些忍將不住。

t“娘娘?皇後娘娘?”

t習研扯著她的衣角,小聲叫著:“皇後娘娘。”

t她回過神,看到劉吉麵帶著微微笑意,“請皇後娘娘移駕宣德殿。”

t她接了詔,從容起身。

t宣德殿,十七年前,她一階一階踏入那座宮殿,每踏一步,心中酸澀淒苦委屈悲愴便重上一層,終至踏入殿門,下跪受封,心灰心死怨恨入骨。

t十七年後的今日,她踏著同一道石階,一步一步,朝服後冠,儀態萬千,隨著他的牽引,坐上帝後同體的那個位置,受百官朝賀,看天下臣民跪於腳下。

t無悲無喜,無怨無恨。

t朝後,劉陽和劉義王帶著弟妹們跪了一地,向她道賀。除了尚在乳母懷抱裏的劉綬外,劉義王、劉陽、劉中禮、劉蒼、劉荊、劉京幾個孩子均是喜上眉梢,就連半懂不懂的劉禮劉亦是喜不自禁,摟著她的腰要讓她抱著,口中還不停地喊著:“母後母後!”

t陰麗華將劉禮劉抱進懷裏,看著她的這些孩子們。他們自出生,呀呀學語,便喊著另一個女人為“母後”,今日終於名正言順理直氣壯地喊自己的母親為母後,何等的喜悅。

t她看著看著,不知怎地,忽然在禮劉的身旁看到了劉衡瘦弱的身影,滿麵的笑容,叫著:“母後!母後!”

t她一喜,那是她的衡兒啊!

t那個瘦小孱弱的孩子突然站起身來,張著雙臂向她撲過來,“母後!母後——”可是不知道怎的,腳下一絆,就往地上栽了下去。

t陰麗華一驚,大叫著:“衡兒——”撲過去就要去接她這個即將栽倒的孩子。

t四下一片驚呼聲,她抱著劉禮劉自榻上向前撲著栽了下來。

t也虧得習研就站在她身旁,看她神色恍惚,便已是心下驚疑,再聽她叫著“衡兒”往前撲時,更是嚇得白了臉,縱身就去摟著她,被陰麗華母女生生壓在了下麵。

t劉陽、劉義王離陰麗華最近,見這突生的變故,也來不及驚嚇,便雙雙驚叫著:“娘——”連滾帶爬地衝過去扶陰麗華。

t劉禮劉嚇得大哭不止,劉蒼最先回過神來,叫了聲:“娘——”也衝了過來,餘下小的,哭的哭叫的叫,都圍了過去。

t習研本就雙腿未愈,被母女二人砸得不輕,也沒顧上自己的疼痛,扶著陰麗華坐在榻上,不停地叫著:“姑娘!姑娘!”

t宮女內侍聽到殿內異常,便也都衝了進來,圍著喚:“娘娘。”

t劉陽被鬧得心急了,白著臉大吼一聲:“都給我住嘴!”

t也許是因為劉陽這些年的性子越發的暴躁狠厲,這西宮裏人人都對這位陛下最為鍾愛的東海公懼怕三分;也因著弟妹們都多少有些怕這位四哥哥,便也都不敢言語了,就連劉禮劉也隻是在乳母的懷裏哭得直打嗝,卻不敢放大聲音。

t“快!快宣……宣太醫令——”劉陽一把扯起一名宮女的衣襟將她往外推,“快去宣太醫令!”

t“慢著!”陰麗華倒在習研懷裏,看著兒子像頭暴怒的獅子,“娘是不小心跌的,你這樣大驚小怪的,別驚動了你父皇。”

t劉陽撲到陰麗華身邊,“娘,娘您是怎麼了?”

t陰麗華搖搖頭,拉了拉他的手,“娘沒事,嚇著你們了。”又抬眼四下裏尋著,“禮劉呢?磕著了沒有?快,給娘看看。”

t劉禮劉這會兒已經漸漸不哭了,可是一聽到母親在找她,便又放開了嗓門號啕,在乳母懷裏掙紮著,張開手要摟陰麗華的脖子。陰麗華摟著她的小身子,低聲哄著,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將她哄睡了,交給乳母。又吩咐了宮女仆婦,將幾個年幼的孩子都帶出去,好生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