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殿內隻留了劉陽和義王，還有不肯離去的中禮和劉蒼，四個孩子圍著她，義王和中禮已經哭成了淚人。
t劉陽含著淚，道：“兒子知道娘是想衡兒了，可是娘，難道您就隻為了衡兒，連我們幾個都不要了麼？”
t陰麗華一震，低首看著自己的這個長子，再轉頭看看身邊的義王、中禮、劉蒼，一張張淚痕斑駁的小臉，如同沒娘的孩子一般，帶著可憐樣。她的手抖了抖，這都是她的孩子啊！
t是跟衡兒一樣的孩子。
t陰麗華說是不要驚動皇上，但西宮裏的這一場虛驚，到底還是驚動了劉秀。
t他趕過來時，陰麗華已經和衣在床上躺著了，銅鼎裏焚著安神香，隻有習研一個在一旁伺候著。
t劉秀過來沒有讓宮女通報，習研見他突然出現，忙跪下問安，他擺了擺手，示意她出去。
t習研低聲應：“諾。”躬身退出了內殿。
t他坐在陰麗華身邊，探了探她的額頭。
t“怎麼會突然栽倒？”
t陰麗華不語。
t“想衡兒了？”
t陰麗華鼻尖一酸，又有淚落下來。
t劉秀輕歎一聲，將她抱起來攬進懷裏，在耳邊低聲：“跟我說說。”
t隔了好一會兒，陰麗華才輕輕地道：“我……原本抱著京兒，可是一下子看到衡兒在禮劉邊上，笑著喊我‘母後，母後’，我高興極了。他張開手撲過來要我抱，可是卻一下子被絆倒了，我嚇壞了，就想去接他……可是，等陽兒他們將我扶起來，我找了又找，卻沒有看到衡兒……他走了……”她摟著劉秀的腰，將臉埋進他的衣服裏，“文叔……衡兒他真的走了……”
t劉秀攬著她輕輕搖著，低聲，歎息一般地道：“是啊，衡兒不在啦，他走啦，他不要我這個爹，也不要你這個娘啦！”
t陰麗華抬起淚眼，看著眼前模模糊糊的劉秀，“可是，他是我生的，我疼……真的疼……”
t整整四個月，在這西宮裏，不論她走到哪裏，似乎都能看得到劉衡的小身影，總是在半夢半醒間，聽到劉衡歡笑著喊她。
t她的心，就這麼空出了一塊，這一輩子，永遠都補不回來了……
t封後大典過後，建武皇帝劉秀又下了第二道詔書，進前郭廢後之子右翊公劉輔為中山王，將常山郡並入中山國，前郭廢後為中山王太後。遷出掖庭，居北宮。
t“不可以供奉養”這便是劉秀給郭聖通的安排。
t自古女子便是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唯有被休棄的下堂婦或寡婦方才得以隨長子贍養。夫不死，便讓她從子，這是要將她自劉氏宗廟逐除名號，不得後世子孫供奉。從今往後，不論是生是死，她郭聖通，都不再是劉家婦！
t按說，皇太子劉彊才是郭聖通的長子，郭聖通縱是要跟，也是要跟著劉彊生活才對，但顯然，劉秀不可能會將廢後與皇太子弄到一處去，給他將來惹麻煩。獨居北宮的中山郭太後，剛剛好。
t從此，郭聖通的名號不再是皇後，不再是廢後，而是——與劉秀再無瓜葛的，中山王太後。
t當晚，中小黃門來報：“郭太後不願遷居……”
t劉秀眼睫都未抬一下，淡淡地道：“著虎賁將護送郭太後，遷居北宮。”
t“諾。”
t一旁的陰麗華突然出聲：“我去長秋宮看一看。”
t劉秀皺眉，“麗華？”
t她對他笑笑，示意他安心，“我隻是有一句話，想要問問她。”
t就這樣遷居北宮，郭聖通心有不甘，她陰麗華亦不會覺得快意。一個輸得慘烈，一個贏得慘淡。她這個贏家隻是想要問一問郭聖通，她也有母弟，她也有兒女，如今的她，是否也會擔心？是否也會害怕？
t她隻是想要知道……在她年幼的兒子被劉延驚嚇到病發，命懸一線之時，她是如何睡得著覺的？難道不會感到良心不安麼？
t陰麗華邁入長秋宮時，郭聖通正在摔東西，黃門宮女們跪了一地，沒有人敢阻止她。
t縱是被廢了，她也還是個中山王太後，仍舊驕傲不可一世，不是誰想看低便能夠看低的。
t一隻小巧的鎦金熏籠被砸到陰麗華的腳旁，她彎腰撿了起來，遞給一旁戰戰兢兢的小黃門，示意他們都下去，一邊讓宮女們將郭聖通的幾個孩子全部帶去西宮。小黃門奉了劉秀之命，不離陰麗華左右，自然是不肯離去的。
t陰麗華卻不以為然，如今的她，又豈會再讓郭聖通動她分毫？
t“你終於得意了。十幾年了，你就等著這一天吧？”
t陰麗華大方承認：“是啊，十幾年了，我等得真不容易！”
t郭聖通看著她，眼神蔑然，“在本宮麵前卑躬屈膝了十幾年，終於能夠這般直視著本宮，心裏極高興吧？”
t陰麗華依然毫不掩飾地，笑得眉目舒展，“還真是讓中山王太後說對了，本宮如今就是四個字，”她一點一點地逼近她，一字一字地，笑得惡毒，“揚、眉、吐、氣！”
t郭聖通突然發作，手中竹簡狠狠向她砸過來。
t她閃身避開，口中卻是不停：“怎麼，郭太後不替本宮感到高興麼？”
t一旁的小黃門一湧而上，將陰麗華團團護住，隔開了郭聖通的瘋狂。陰麗華推開小黃門，“都出去。”
t“這……”小黃門遲疑，不敢動。
t“出去！”
t遲疑了許久，又看了看陰麗華的臉色，終於垂首，“諾。”
t待黃門宮女都出去了，偌大的大殿隻剩下她們兩人。陰麗華才淡淡地笑，“都這麼多年了，你還是改不掉愛拿東西砸我的毛病。難道打我，真的會讓你感到痛快麼？”
t“很痛快，”郭聖通哪怕被黃門製住，亦不曾表現過任何的恐懼，仍舊是那高高在上的，怨毒而又鄙夷的神情，何況如今殿內隻剩她二人？“你越是難受，本宮便越是痛快！若你死了，我定然會擊築高歌，放聲大笑！”
t“是麼？”陰麗華點頭，“我也想試一試這種痛快的滋味。”說完，便甩手狠狠地一個耳光打了過去，啪的一聲，響徹大殿。
t郭聖通瞪大了雙眼，驚呼：“你居然敢打本宮！”
t“我打的就是你！”陰麗華摩挲了一下五指，微微一笑，“打你，果然能讓我感到痛快。”
t郭聖通的臉很快高高腫起，一個掌印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麵，“陰麗華，你以為你就贏了麼？你以為這樣本宮就會真的垮了麼？你跪了本宮十六年，將來，本宮還會讓你再跪下去的！我要讓你跪我一輩子！”
t“你是不是還想剁掉我的手腳，剜掉我的雙目，割掉我的舌頭呢？”陰麗華輕輕地笑，湊近她，笑意一點一點加深，“不過真是可惜了，你雖有呂雉之心，但卻無呂氏之才；我雖有戚姬之寵，但卻非戚姬之命；而陛下……他亦非高祖皇帝！”
t郭聖通對著她狠狠啐了一口，“呸！賤妾始終是賤妾，縱是上了位，也改不掉賤妾的本貌！陰麗華，今日你可以奪本宮之位，但你年老色衰之時，自還會有人替我報仇！”
t陰麗華點頭，“以色事人，能得幾時好？還是郭太後看得清楚。既然沒有以色事人的本事，那我倒是想向郭太後討教一下，這麼多年母儀天下，郭太後憑借的，又是什麼？真的就是‘母儀’二字麼？”
t郭聖通冷笑，“本宮憑借的縱然不是‘母儀’二字，那也比你這個表麵良善，內心惡毒的瘋婦賤妾好！平日裏裝得有多可憐，但你以為本宮看不出來麼？你的心，比誰都惡毒！若說有呂、霍之風，隻怕真正識人不明的那個人，是他劉秀吧！”
t“既然說到了‘惡毒’二字，那我們便好好地論一論吧！”陰麗華低眉想了想，“建武二年的薏苡根，差點讓我一屍兩命……那太醫令，應當是告訴過郭太後您這薏苡根的作用的吧？郭太後以為，究竟是誰該擔這‘惡毒’二字呢？建武九年時，柳重混入宮中，找到郭太後，欲與郭太後合謀害我陰氏一門。郭太後雖大義拒絕了，但卻始終冷眼旁觀，不向我提醒半分，這‘惡毒’二字，又是誰該擔呢？建武十五年，韓姬入宮行刺我陽兒，事後郭太後雖推脫得一幹二淨，但沒想到你身邊那個叫眉心的奴婢全招了吧？這‘惡毒’二字，是你擔，還是我擔？五個月前，劉延嚇得我衡兒病發，而你卻不肯為他找太醫令……最終導致我衡兒……”她頓了頓，捏緊了雙拳，“殺人的不可恨，可恨的便是你郭聖通這樣冷心冷肺的人！”
t“我蛇蠍心腸？”郭聖通冷笑數聲，“這是你們欠本宮的！我郭聖通從頭到尾被你們利用時，你們有誰想過我可憐？本宮縱是蛇蠍心腸，那也是被你們給逼出來的！”
t“你說我們欠你的？那又是誰欠了我的呢？”陰麗華一手指向卻非殿方向，“又是誰欠了劉秀的呢？你可憐？我們比你更可憐！你恨我？我更恨你！如果建武二年你不曾試圖傷我孩兒，也許今天你就不會走到這一步！至少在建武九年之前，我從不曾動過要取你而代之的心。”
t郭聖通看著眼前逼近的臉，彼此的眼中，都有著最深的憎恨，“你們是勝利者，自然不論怎麼說都是你們有理。你最好祈求自己短命，否則隻要我還活著一天，我都不會讓你好過的。絕不會！”
t“不會要我好過？”陰麗華點頭，慢慢地湊近她，輕聲，“怕是郭太後還不知道吧？郭太後的那幾個庶子，本宮欲將他們都帶到西宮來養。當然了，郭太後盡管放心，幾個庶子的一應吃穿用度，本宮這個嫡母是一定會與嫡子一視同仁的，絕不會偏頗了誰。”
t幾乎是立刻，陰麗華在郭聖通向來倨傲的臉上看到了驚慌的神色，她幾乎是一聲厲喝：“你想幹什麼？！”
t陰麗華笑，“我沒有想幹什麼呀，郭太後不要我好過，我便隻好以德報怨，好好待那幾個孩子，叫郭太後放心罷了。”
t“陰……陰麗華，你要是敢動我的孩子……我……你這惡毒的賤婦！”
t郭聖通揚手一巴掌打過來，卻被陰麗華一把抓住，狠狠一甩，將她甩倒在地，挑眉反笑，“惡毒麼？我也不過是想要郭太後嚐一嚐我當初嚐過的滋味罷了。怎麼？這樣就受不了了？郭太後也是有母有弟，有兒有女的，那萬一你要是也經曆了我這樣的事情，母弟被殺，幼子早亡……你還要怎麼活呢？”
t郭聖通搖頭，趴在地上顫抖了起來，看向她的眼光裏不再是怨毒，而是恐懼，是不折不扣的恐懼。
t陰麗華居高臨下睥睨著她，嘴角帶著奇異的笑，“郭太後害怕了麼？不該的啊，我以為郭太後該是誰都不怕才對。”
t郭聖通搖頭，“瘋婦！他不會允許你動他的孩子的！你要是敢動我的孩子一下，他定然不會放過你！”
t她微微低下身子，俯視著她，微微一笑，“那我們……便走著瞧好了。”說完便轉身離去，但剛走了兩步，卻又似是忽然想起，回身，笑，“對了，焉兒那個孩子本宮倒是喜歡，便打算親自將他養在身邊。等他長大了……幹脆就不放他就國了，讓他一直在我身邊陪著我好了！”
t剛走出長秋宮，身後的郭聖通便跑了出來，在門口處被黃門攔下，嘶聲大叫著：“我要見皇上！我要見皇上！”
t陰麗華回頭，淡淡看了一眼，對一旁的虎賁將道：“立刻護送郭太後遷居北宮。”
t“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