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她點了點他的胸口,“我被你迷成這樣,你倒是驕傲呢……人家都說少年夫妻老來伴,老伴是什麼呀?老伴便是老來之伴!我打少年時嫁給你,便聽你的話聽了一輩子,可如今我人老珠黃也沒主見了,你卻要離我而去。這世上哪裏來的這麼好的事情?你可不要忘記了,你許我的地老天荒還沒有實現……
t“年輕時,與你吵與你鬧,可你總是忍著我讓著我……文叔啊,你是不是厭倦了?這麼多年了,我不像初見你時那麼溫柔懂事,總是喜歡使小性子,又變得霸道不講理……你厭倦我了是不是?”說著,眼淚便不自覺地又流了出來,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衣服上,帶著灼熱的溫度,“你不高興了與我說一聲啊……你說了我便會改。你不知道,我怕你……你從不曾與我發過脾氣,可是……”
t撕心裂肺的悲慟突然襲來,她將臉埋進他的肩頭,“就跟當年一樣……你說要去河北,也不跟我商量,就隻是臨去前告訴了我一聲……走得……是那樣的決絕……你不知道我那個時候有多痛……我痛得都快要死了……如今你也是一樣,什麼都不告訴我,永遠都是這麼決絕,都沒有想過我怎麼接受得了……你總說你愛我,可是有你這麼愛我的麼?”她泣不成聲地指控著,“你說,你說……你說呀……”
t劉秀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已整整兩日未曾醒過來。朝堂之上三公位缺,朝臣們人心惶惶,各個派係都似有所動。隻是誰都沒有想到,年僅十六歲的皇太子劉莊,小小年紀已有雷霆之勢,將朝政理得有條不紊,又辦了幾個想要出頭的朝臣,硬是將這場隱來的風雨之勢給壓了下去。
t廣德殿裏,劉秀用藥的劑量一點一點加重,太醫們提著腦袋小心翼翼地研究陰麗華交給他們的藥方——這是當年偃師的老者所開,劉秀第一次中風,便是靠著這副藥吃好的。
t前往偃師尋人的陰興已快馬趕回,那裏,已然人去屋空。
t陰麗華原本心裏的那點僥幸,徹底破滅。一直靠著這點僥幸而支撐著的身子,也徹底垮了下來。
t“你睜開眼睛看我一眼吧……文叔,你不能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啊……”
t他已憔悴消瘦得脫了形,卻仍舊閉目沉睡,不肯睜開眼睛看她一眼。她撫著他已斑白的發,眼淚一顆顆地滴落他的頭發裏。堪堪才五十歲啊……他的頭發竟已花白……為了這座江山,他耗盡了心血;為了她……
t他終是做到了不負江山,不負她!
t可是他呢?
t短短二十年,她一直固執地認為他們聚少離多,不停地抱怨著他……可是蒼天可鑒,他們真正毫無顧忌的相處時間,真的就隻是短短三年,於她來說,何等的彌足珍貴。
t她真的隻是太過愛他,還不舍得放開他的手……真的,不舍!
t“文叔……我已沒有力氣了,你怎麼還不抱著我……”與他臉靠臉,肩並肩,她喃喃囈語著。
t一隻冰涼的手慢慢撫上她的臉頰,虛弱的聲息時隱時現,艱難地吐出兩個字:“別哭……”
t看著眼前人的麵上滿帶著心疼,她破涕一笑,“我還以為你再也不要我了……”
t“我怎舍得……”
t她虛伏在他胸前,氣息微弱地道:“你就是不要我了,我也得賴著你。是你許我的地老天荒,可是如今我們不過才垂垂老矣,你便要棄我而去……我告訴你,劉秀,”她顫顫舒了口氣,語帶笑意,“碧落黃泉,不管你到哪裏,我都要追到你,要你給我一個說法,還我一個公道……”說著,便已慢慢睡了過去。
t劉秀撫著她日漸削瘦下來的肩,眯闔著眼睛,答她一個字:“諾……”
t過了許久,他強撐起那一點精神,向一旁候著的內侍道:“傳……太子與陰興入殿。”
t“諾。”
t劉莊與陰興一直守在雲台,聽到內侍傳詔,便急匆匆進了廣室。
t“陛下!”
t“君陵……你至朕身旁為臣也已有二十年,你的為人如何,朕看得最清楚……”劉秀手指劉莊,顫聲道,“陽兒這個孩子秉性純善,敏捷聰慧。他自幼時朕便曾將他交托於你和原鹿侯教養,你們將他教得極好。隻是這個孩子脾性暴躁易怒……將來執掌天下,於他,於民,都不利。你是他的母舅,皇後信得過你,朕也信得過你。今日……朕便將他托付於你,你……你要好好地教導,輔佐於他!”
t劉秀的話說完,陰興已經臉色大變,伏地叩拜:“陛下!請陛下……恕臣不敢從命!臣既無才德,又托於外戚,豈敢……”
t他話未說完,被劉秀顫聲打斷:“君陵……不要與朕說什麼以宗廟社稷之重。你是太子的親母舅,朕相信,你必會盡心盡力地輔佐於他,助他成一明君!”
t陰興顫聲:“陛下……”
t“父皇……”劉莊雙膝跪地,爬到劉秀手邊,額頭抵著他的手背,痛哭流涕,“兒臣最需要的是父皇和娘啊……”
t丈夫、兄弟、兒子哭成如此模樣,但她卻始終伏在劉秀胸前,無知無覺。劉莊泣不成聲地搖著她,“娘,你醒一醒,你跟兒子說句話呀……”
t劉秀摩挲著陰麗華的眉眼,輕輕地對兒子道:“你去吧,陽兒。讓我和你娘,好好地歇一歇……”
t但劉莊和陰興前腳剛離開,劉彊便攜了五個弟妹前來覲見,跪在床前又是一陣大哭。
t劉秀微闔著眼瞼,僅憑著最後一點精神,囑咐了幾句,便將他們打發離開。待廣室陷入清靜後,他雙臂慢慢收攏,緊抱著懷裏的女子,看著她蒼白憔悴的臉,心內刺痛。
t陷入沉睡之前,昏昏沉沉地想:才太平不久的江山,會不會因此而起****?他不放心。年少的兒子,稚嫩的肩膀能不能扛起這座江山?他也不放心。還有……還有懷中的女子,她是這樣無助,又要怎樣安排好她孤獨的餘生?他……更不放心!
t她說就是要讓他不放心。
t不得不說,這個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就是陰麗華。她懂得他所有的悲喜,明白他所有的苦心;她將這所有的一切都看得通透,卻又總是裝著懵懂無知的樣子。想他所想,及他所及……
t這樣的女子,他劉秀何其有幸,竟能得之?
t可是,他卻始終讓她哭。
t沒有與她成親之前,他不知,原來堅強如她,眼淚竟是這樣多。他曾立誓要將她牢牢護在手心裏,再不許她受任何的委屈難過。可是,她每每的哀慟欲絕,卻全是因他而起……
t我已為你人老珠黃,你便必須要陪我到地老天荒。
t她那時半是玩笑半認真的話,這些日子在他半夢半醒之間,不停地在他腦海中縈繞,她的淒惶絕望,她的無助愴然,他統統都能夠感受得到。
t攜手二十年,他最多的,是在外親征,回宮勤政,真正陪在她身邊的時間,是少之又少。她雖有微怨,但卻總是半真半假,他亦是笑笑,依然故我。如今想想,他確是欠她太多。
t欠她的,尚未補償,他怎忍心就此離去?
t年輕時,她說過,她不想做寡婦。
t一直陪著她,隻這一件事,是她這些年一直要求著他,也是唯一要求他的事情。
t“我會好起來……會一直陪著你的……”
t若她醒著,亦必然如同往常那般一樣,笑著對他說上一句:我信你。
t陰麗華不過是餓到昏迷的,所以當有米湯往她嘴裏送的時候,她下意識急迫地想要咽下去,可是潛意識裏卻又不肯吃。所以,灌進她嘴裏的米湯尚未能流進胃裏,便又盡數被她嘔了出來。
t“拿……拿開,我不吃……我不……”
t耳邊有人在哭著喚她娘,她難過、傷心又不舍,眼角一點一點地有淚流出來。她總是口口聲聲說愛她的孩子,可說到底,她仍舊是一個自私又懦弱的人。假若劉秀不死,她又怎會輕易舍得丟棄自己的生命?隻是劉秀的離開讓她沒了依仗,她擔不起幾個孩子的教養,離了他,她什麼都不行,什麼都做不了……
t“娘,你當是可憐可憐我們,你就吃一口吧……你聽聽,綬兒在哭呢!”
t床前有人哭有人鬧,她虛弱地動了動身子,往身旁的那人身上又靠了靠,不聽,不看,不想。
t陽兒和義王已經長大,他們會照顧好弟妹們的……
t也不知又睡了多久,又有人往她嘴裏灌米湯,她已睜不開眼睛,但卻緊閉著嘴,拒不食用。
t隻是這一回,有一隻手輕輕摩挲著她的臉,一遍又一遍。有一個聲音,在她耳邊溫柔地說著:“麗華,我還在呢,你要快些好起來……我還要陪你,到地老天荒……”
t她心中一喜,下意識地,便張開了嘴。
t再醒過來時,她覺得全身酸軟無力,無神地望著帳頂,過了許久才想起來這是廣德殿。
t劉秀呢?
t她瞬間驚慌失措,掙紮著要找他,但剛一動,卻被人攔腰抱進了懷裏,微弱的力道,粗重的呼吸。熟悉的懷裏,讓她提到嗓子眼的心立刻落了下來。這樣帶著不舍的溫暖懷抱,除了那個人,今生誰也給不了她。
t她慢慢抬起眼睫,看到那張臉。
t因病而凹陷下來的雙頰,還隱有一貫斯文儒雅的影子,深黑的眼瞳帶著一如既往溫柔的寵溺笑意,繾綣雋永。
t她抿了抿嘴角,露出一抹淺淺的笑。攀附著他的肩,往上移了移,與他額頭相抵。輕輕蹭了蹭他的鼻尖,看著他雖氣色仍舊不佳,但卻已然明亮有神的眼瞳,笑著哭了起來。
t“舍不得你陪我一起死。”勻氣歎息,他的下頜在她頭頂輕輕蹭著。
t她用盡所有的力道,緊緊攀附著他的頸項,埋首在他頸窩,笑得心滿意足,“我就是要你舍不得……”
t她就是要讓他帶著牽掛,舍不得江山,舍不得兒女,舍不得——她!
t“我告訴你,劉秀,我是絕不許你再丟下我第二次的。你上天,我便上天;你入地,我便入地。這一輩子,你都休想再擺脫我!”
t“諾,再也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