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晚。
雨之森偵探事務所寬敞的餐室裏靜悄悄的。沒有放音樂,沒有開電視,也沒有人說話。
坐在桌前的,隻有悠一個人。在房間裏熏著高盧煙的味道,偶爾瞅一下美彌古房間的門。
門和地板之間漏出光線。牆上的鍾表指著上午兩點。
悠把香煙撚滅,站起來。去廚房,點上煤氣開始煮開水。
用優美的手動作,將昏暗的廚房,仿佛變成別的生物一樣自在的操縱。
不久,精心泡好的上等中國白茶滿滿的倒進杯子裏。聞聞那香味,滿意地點點頭,朝美彌古的房間走去。
敲了一下之後開門。
「美彌古?」
「……嗯?」
美彌古坐在自從搬到偵探事務所以來,一次也沒用過的學習桌上。
隨手接住悠遞過來的茶杯,咕嘟咕嘟地喝著,
「就是,學習,一下。後天,因為模擬考試嘛」
「別開玩笑了」
悠說完,美彌羞澀的笑了。
「隻不過是都立高中的模擬考試,閉著眼睛也能考滿分吧。美彌古的話」
說著,用那柔美的手,搭在美彌古纖細的肩膀上。美彌古縮著肩膀,仰起臉看悠。
「……睡不著嗎?」
「平常事而已。比起這個,公審的事想過嗎」
「沒有決定性的證據、嗎」
「啊啊。時間在一點一點地過去,卻沒有決定性的證據。雖然知道是這樣……」
兩個人陷入沉默。
叮鈴鈴鈴——。
餐室裏事務所電話響了。美彌古嚇了一跳蜷縮著身軀。悠的表情變得很可怕。
(這種夜晚,誰會打電話過來……?)
跟害怕的美彌古說一聲「我去接」,回到餐室。
叮鈴鈴鈴、叮鈴鈴鈴——。
悠呼出一口氣,猛地抓起話筒。
「喂?」
電話的對麵,聽到喘著粗氣的聲音。
「是什麼人……?」
『是……是律師嗎?』
悠瞅了一眼美彌古。美彌古蜷縮著身子坐在椅子上,凝視著這邊。
「不是。我是偵探」
『換、換律師先生接吧』
「我來聽吧。有什麼事情?」
對麵的男子困惑地陷入沉默,然後,怯聲怯氣地說。
『有情報。是有關《骨天使》的情報。那家夥不是犯人』
「那家夥是指?」
『現在,被抓起來接受審判的傻小子。不是那家夥。那家夥身上沒有《印》。叫律師先生,過來一下。地點是……』
男子,說出某個住所。
通稱《B街》——就算是白天,也很少有事去的不盡人意的地方。
「不行。他不能去那種地方」
『不來,就完蛋了』
男子語速突然加快。
『跟律師先生說一下。我也很急。在被《蛇》追。這麼說他一定會來。不可能不來……』
「喂?」
電話突然被掛掉了。
悠困惑地朝美彌古看過去。美彌古像是詢問一樣看回來。
「說是有情報的告密電話。沒報出姓名,指定地點是《B街》」
「……常有的事啊。一遇到這種事件,就會打來那種惡作劇電話」
悠猶豫了。
姑且,先說出來試探一下。
「男子說在被《蛇》追。還說美彌古聽了就會知道」
「蛇…………?」
美彌古的臉色變了。
「……美彌古?」
悠的問題也不回答,美彌古站起來打開壁櫥。把穿在身上的T恤衫隨手脫掉扔在地板上,拿件換穿的衣服……轉身向悠。
「帶我去吧,悠。那個地點」
「…………」
「理由,……過後在說」
悠和美彌古,暫時互相望著對方。不久,悠像是放棄了一樣「知道了」點點頭,走出房間。
美彌古從頭頂套上襯衫,把上衣的袖子整理好。
剛要走出房間,停了一下。
迷惑地低下頭思索著,然後輕輕地把門關上。
東京都港區六本木B7—51。
正規地圖上沒有記載的、通稱《B街》的地方。
地區號《B》是指《地下》的意思。地上是有名的六本木歡樂街。每當到了夜晚,交差口附近就會有染金發、穿著黑色西裝的新人男公關們,打扮的花哨向往來的女人們打招呼,掛著原色招牌的店裏麵是俄羅斯係、南美係等外國人女性穿著挑逗性的服裝,扭動著腰肢接送客人。
但是在地下,地鐵日比穀線和都營大江戶線相互交差,幾條地下通道、台階和扶梯形成巨大迷宮化也已經是許久以前的事了。
好像被這個地下忘掉了一樣錯開、殘留在那裏的就是被稱為《B街》的空間。六本木站地下通道有很多入口可以進出。除此之外,還有鄰近的幾個辦公樓大街也有幾個入口。離站台不遠的地下停車場、辦公樓地下的緊急出口等。從這些地方走進去,不見光的鬧市區、通稱《B街》的地方就到了。
不用手電筒照著,什麼也看不見。美國統治時期,處理從世界各國流進來的可疑情報和密輸物品時使用的地下街遺跡。用硬紙殼鋪成臨時住所的流浪者,和被飼養主丟棄的南美或美國產的動物,還有仍然進行可疑交易的外國人等,有時會與他們擦肩而過。從黑暗的深處傳來的呻吟聲,是人的聲音、還是動物的咆哮聲,無法確認。
「……悠?」
美彌古和悠靠著手電筒的燈光慢慢地走著。每次響起哢沙、地聲音,美彌古都會在黑暗中膽怯地蜷縮著身軀。
「呐,現在、在哪裏?」
「就要到了。這裏隻不過是入口附近。指定的地點還在這裏麵,向右側擴展開的原立體地下停車場。丟棄在那裏的車很多,所以是個非常隱蔽的場所。經常用來跟初次見麵的人做交易」
「這樣啊—」
美彌古驚訝的望著悠。
「……為什麼對那些事這麼詳細?」
悠沒有回答。
美彌古被不知是從哪裏吹過來的冷風把脖子縮起來。悠看著,
「想要來的可是美彌古哦」
「啊啊……」
美彌古的臉上浮現出陰沉的表情。
有時在那張像少女一樣的臉上浮現出的,與年齡不符的悲傷的神色。
「《蛇》嗎…………。說不定是陷阱啊」
「唉?」
「不,沒什麼」
不久,兩個人終於到達指定的場所、地下停車場。
雖然周圍幾乎什麼都看不見的黑暗還是一樣,但是突然來到廣闊的空間,隻有不安感在一味地增加。美彌古,倚靠在悠的背上,在被墨汁染黑般的黑暗中呆立不動。
沒有任何聲音。
除了悠手中的手電筒以外,沒有任何光線……。
幾分鍾過後。
哢沙、哢沙地腳步聲在靠近。
悠擋在前麵保護美彌古。
手電筒圓形照明裏,兩隻穿著黑色皮鞋的腳走進來。悠把光線往上移想要確認臉時,男子慌忙叫到,
「住手!」
悠的手停了。
「……抱歉。不要看臉。拜托了,隻要聽我說就可以……」
是老是少也分不清,沙啞的聲音。從聲音的細度來判斷,是個矮小、纖弱的男子。悠回過頭麵向美彌古。看見美彌古在點頭,
「知道了。那麼,請說情報」
催促他,男子打了個冷戰。
「律、律師先生。你、聽到《蛇》、真的就這裏了。律、律師先生,你也知道吧。這次的事件是……」
「這次的事件,和什麼有著什麼樣的關係我並不知道。請告訴我們吧。犯人是誰?」
美彌古想要探出身子,卻被悠製住。
「聽好,律師先生。我說的關鍵詞不要忘了」
「關鍵詞?」
「首先,說一下四個犧牲者是什麼。被殺死的人們,是人,也是四隻獸。……別在那裏發呆,跟著重複一遍」
「四隻獸……?」
「對。然後,也是四個世界帝國」
「世界帝國……。你,難道瘋了嗎?」
「我很清醒。你就好好聽著。在這裏待久了也危險。然後犯人,將四個世界帝國毀滅了。雖然很可笑,但是那家夥是認真的。聽好,犯人是Yorugamunto之蛇………………喀噗!」
咕嘟咕嘟地,響起奇怪的聲音。是從男子的脖子附近。
「怎麼了。在漱口嗎?」
美彌古問回去時,男子的身體向這邊倒過來,與此同時。
悠用拿在手中的手電筒,照亮男子。
喉嚨被開了一個很大的口,空空的洞裏噴著鮮血,向這邊倒下。
是個年輕的男子。都可以說他是少年了。
露出驚訝的表情死去,以要抱住美彌古的姿勢倒下來。
美彌古的眼睛睜得更大了。挾在背後沾滿灰塵的廢車,和男子的屍體之間倒下。
光線的對麵,看到有什麼人的高大背影。有什麼東西把光線反射過來閃了一下。悠「美彌古沒事吧?」確認之後,追著影子跑去。
「悠!」
倒在地上的美彌古,發出悲鳴般的聲音。
「住手!那家夥,帶著小刀!」
「……知道了!」
悠轉身點頭之後,再次跑出去。
留下來的美彌古,
「悠,不是……」
想喊出來,卻失去了言語。跑去的悠的身影,被黑暗吞沒般消失,已經什麼也看不見了。
美彌古發出悲痛地叫聲,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湧上來的黑暗……。
踏著地下停車場的地板跑去的悠,注意到對方已經消失,停下腳步。
潑墨般的黑暗。一片廣闊的空間裏,悠隻是一個人呆立在那裏。
(……哈!)
悠忽然一驚,朝上麵看去。
有微弱的腳步聲。把全身的注意力集中起來。……隻有幾米差的上麵,感覺到有人在的跡象。
(是這樣啊。這裏的立體停車場的遺跡……。對手是從上麵逃走的)
悠點點頭,伸出雙臂,用腳使勁蹬地麵。
手剛好鉤到通往上一層階梯的邊緣。然後就那樣彎曲身體晃了幾次,用反動力跳到上麵一層。落地時與輕輕的聲音相反,腳的內側陣陣發麻。
離得幾米處,對方連忙跑了起來。悠追上去,跑了起來。
螺旋狀向上升的,慢斜坡。
兩個男人的腳步聲,和氣喘籲籲的聲音在回蕩。
悠蹬地麵來一個大跳躍,朝對方的腳撲過去。男子翻著跟頭倒下。
從後麵倒剪雙臂。男子掙紮著想甩開。沒想到是個非常有力氣的對手。悠一邊押製住一邊考慮到(太久的話,這邊會不利……好像還有體重差……)。左肘從背後押住男子的靜動脈,右手固定後腦勺並向上推。從頭發上傳來洗發水的味道。
男子掙紮著,挪動頭的位置,逃脫的時候用胳膊肘打在悠的胸口。
「嗚……!」
悠輕輕地收回肩膀移開要害。這力道,這準確度,如果不挪動一下想必已經不醒人事了吧。和對手麵對麵的喘著粗氣,悠擦了一把冷汗。
外麵不知不覺見升到地麵上的、微弱的月光,照亮相互瞪著對方的兩個男人。車的排氣聲和歡樂街的嘈雜聲,微微地傳過來。看得出對手的體格比悠大上一截。
男人,手中閃耀著小刀衝過來。悠以小刀為對手的起點,從側麵跳過去,敏銳地將那隻手手踢上去。
小刀從男人的手中離開,飛出去。
悠跑到對手麵前的同時,對方也朝這邊衝過來。乘上去的瞬間,經過一瞬的間隙上下交替。轉變為在下麵的悠,抓住男人的衣襟想要勒住。從上麵臉上吃了一拳,微弱地呻吟一聲。
兩個人錯開。男人翻滾著遠離一段距離之後,跑了起來。
悠站起來開始追過去。臉上因吃了一拳失去平衡感,視野中的男人,後麵的樣子看起來像蜉蝣一樣搖搖晃晃。伸出胳膊,抓住男人的肩膀強行拉回來。但是被很強的氣力甩開,整個身體都飛出很遠去。
後背撞在立體停車場的外壁上。衝擊傳至全身。離地板一米左右的間隔,但是地板上麵沒有任何阻擋的東西。沒有站穩,身體在滾動,差點掉到外麵。
一隻手握住金屬柱子懸在空中。
頭腦昏昏沉沉地,朝下麵看去。習慣了黑暗的眼睛,看到雜草叢生的空地和快要破損的有刺鐵線。幾束不知名的白色花朵,在夜風中搖晃。
呻吟著伸出另一隻手,想利用彈跳爬上去。指尖和手掌麻木般酸痛。集中力氣,向看不見的對手叫道。
「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殺死證人!」
全神貫注地聽,但是沒有回答的聲音。
總算爬到原來的位置,警惕的撿起自己的手電筒。照一照附近。
不知不覺男子已經不見了蹤影。隻有悠和手電筒光線十分明顯。小刀被打落的地方,也已經什麼都沒有了。長年累積起來的灰塵,被兩個男人的亂鬥而踢散,證明直到剛才確實有過這場打鬥——。
「…………讓他給掉逃了嗎?」
悠半信半疑地嘟噥時,突然,離他五米左右的地方停著的車,前燈亮了。還沒來得及吃驚車已經出發,朝悠衝過來。
在千鈞一發之際,悠急忙跳開,咚地倒在地板上。
車通過悠剛才站著的位置,撞破停車場的牆壁朝外麵跑去。
悠爬起來,朝外麵看過去。
像是一條近道的、隻有一輛能通過的道路,現在空著。無意中經過的卡車,嚇得急忙刹車,拚命地按喇叭。
從立體停車場遺跡的二樓飛出去的車子,隻有一瞬,在那裏停下,下一個瞬間以經用最快的速度開走了。
「…………痛」
悠站起來,按著倒下去時撞到的臂肘,不甘心地目送著遠去的車子……。
回到停車場地下的悠,護著疼痛臂肘,來回晃動手電筒的光線。
「美彌古!……美彌古!!」
大聲呼叫,從廢棄的汽車下麵,沾灰塵變得汙黑的美彌古爬出來。
跑到跟前撣去身上的灰塵,用自己的衣服袖子擦一擦美彌古的臉。
「……對不起。讓他跑掉了」
「不是攔你了嗎」
美彌古對悠,用從沒有過的冰冷的聲音說。
「喊的那句帶著小刀,是在攔嗎?」
「是啊。所以、別去,是這個意思啊」
「以為是,小心點的意思」
「不是啊。……悠你個笨蛋!」
美彌古轉身背對著悠。
那纖細的、像少女一樣的背後在微微的晃動,注意到的悠陷入沉默。
「……美彌古」
「如果搭擋會死,我,什麼也不做。作為工作的代價未免也太大了吧。搭擋的性命」
「我,不會死的。美彌古」
「……尼基死了。明明是個優秀的搜查員」
「作為FBI搜查員、行動科學科教官,尼基·澤爾韋格是很優秀,但是在格鬥術的訓練上落後了。那次事件之後,FBI本部應該議論過這個問題」
美彌古轉向這邊。悠用平靜的聲音接著說。
「我會保護自身的性命。所以美彌古不用擔心」
美彌古低下頭。
悠抓住他的手,拉起來。
美彌古蹣跚地走著,倚靠在悠的胳膊上。悠牢牢地扶住他,輕聲說。
「所以,美彌古已經不用因為搭擋的死、沒能保護喜歡的人這種惡夢感到害怕。在我的房間,安穩地,直到不做那種夢為止睡覺就好……」
美彌古發出抽噎聲。
天快要亮了。
將B街地下停車場的屍體通報之後,兩個人,找了一家開到早晨的餐館,各自點了溫暖的湯汁和咖啡鎮定下來。
餐廳裏麵被俱樂部裏一直玩到天亮、等待始發電車的年輕人擠滿。隻有櫃台前的椅子空著,兩個人坐在一起,相互靠著肩膀。
「那麼……」
悠猶豫不決地說。
美彌古呼—呼—吹著湯水,點點頭。
「關鍵詞一定是《蛇》……。這個詞被那個男子重複很多遍,而且將那個男子殺死的家夥攜帶的小刀……」
悠想起自己踢飛的小刀。稍短一些,但是有點重,和小孩子帶在身上的折疊刀樣式有點不一樣……。
「手電筒照到的一瞬間看到了。刀柄上有花紋。銀色的……蛇盤繞在上麵的樣式。沒見過那種小刀。一定意味著什麼」
悠將咖啡杯子放回桌子上,問道。
「美彌古在一開始聽說電話裏提到《蛇》時,臉色就變了。在那之前還認作是惡作劇電話。為什麼?」
「因為,有、印象」
美彌古露出痛苦的樣子歎了一口氣。
「那意味著什麼,我也不知道。那個男子,也是在說明之前被殺了。隻是,我知道的是……尼基」
「尼基·澤爾韋格?」
「找到、他的……屍體時……」
美彌古停頓了一下,接著說。
「他的屍體上,也有蛇的印記。我、知道了……那是留言」
「印記是指?」
美彌古搖頭。躊躇要不要詳細地說出來。悠注意到美彌古不願說,點頭,示意不說出來也可以。
美彌古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像擠出來一樣吐出一句。
「尼基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兄長,尼基是,痛苦死去的。但是,他給我寫下了。在痛苦中,給了作為搭擋的我……給了還是孩子的我……暗示」
「暗示、嗎?」
「尼基是留下這樣一句話之後死去的。留給我。《SearchTheWORLDSERPENT》」
「《找出世界蛇》……?」
美彌古點頭。
然後把湯喝幹。湯碗的對麵映出來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那是,尼基用生命換回來留給我的暗示。可是我卻因為受到打擊而自我封閉,哭著拒絕了協助調查。就像失去父母的幼兒一樣,自我封閉起來,說什麼也聽不進去。因為這樣,殺了尼基的家夥,走遍世界,繼續過著殺人為樂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