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木夏海這個名字,是父母共同的傑作。明明是個女孩的名字啊!夏海自己也不懂。出生在夏日的海邊,每次這樣解釋名字的由來,大多數人都會說:“好幸福的名字呀!”
聽到這樣的回答,夏海總會發一會兒愣。
真是令人尷尬的誤會。
上世紀三十年代,祖父母因為戰爭原因移居中國,世事變遷,戰爭結束後他們也一直沒有離開。在異國工作、生活、養育子女,世道艱難。無論在家中如何維持原有的生活習慣,逐漸長大的父親強烈地需要融入周圍的生活,他給自己改了中文名字張謙。
夏海來到中國後,也幫他改了名字,叫做張默。
夏海心中別扭,原因是自己內心小小的偏執:名字就是名字,有生命以來我便有了名字,名字烙上了我的烙印,一旦改了名字,自己還會是原來的自己嗎?況且,“默”到底是什麼意思?跟“黑狗”有什麼聯係?
這個字看起來那麼晦暗。
“我不叫張默,我有名字,我叫夏海。”那次他朝父親用日文大聲嚷嚷。
“你給我說中文!”父親黑著麵孔,嚴厲地看著自己。
夏海委屈地不能自已。
父親終於妥協,不再叫他張默,但是他最終摒棄了“夏海”日文的發音“Natsumi”,開始稱呼他“夏海”。
改用中文呼喚,多少增添了一點陽剛之氣,年少的夏海曾經這樣想。
家人開始這樣子喚他的名字,父親,娟姨。
除了一個人。
時隔近二十年,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用曾經父親的方式。耀眼的陽光,爭先恐後地從天窗湧進狹小的房間。那句輕柔地像是怕吵醒什麼東西般的呼喚,像一個古老的符咒般開啟了一段時間與空間的奇異之旅。
有什麼東西被徹底喚醒了。二十五歲的夏海明確地感覺到。
潛水中小小的事故,在意識模糊的邊緣,夏海穿起了回憶的最後一環江心嶼。
有些人和事,在自己的生命中究竟扮演怎樣的角色,也許時隔很多年,才會被我們發現。因為愛或者因為恨,拚命壓抑、刻意忘記;卻在突然之間,懊惱又欣喜地發現,原來它一直都在意識的最深處,從未被我們丟棄。
七歲時的夏海,喜歡跟在心嶼身後,一直姐姐、姐姐地叫她,隻是心嶼並不願意理睬自己,他明白。心嶼給他留下最深的印象,是紮著馬尾的背影,那條馬尾好像會說話,她開心的時候,馬尾也會開心地搖來擺去;如果她沮喪,馬尾就會傷心的耷拉著。
心嶼一次也沒有叫過他的新名字,但是他並不覺得自己被討厭。現在的他仍然這樣想,也許隻是因為笨拙,她並不知道怎樣開口示好,偶爾,她也會關心自己。有一次,夏海跌傷了膝蓋,娟姨給他塗藥時,他發現心嶼正在偷偷地觀察自己,他為此高興了很久。
如果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更長,他們也許會相處的很好,也許會像親姐弟那樣也不一定,夏海常常這樣想。
他還想起二十歲的那個夏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他患上了失眠症,也許是長時間一個人的長途旅行造成的吧!夏海曾經這樣想。那時的夏海已經記不起誰是江心嶼,他更不會想到這一切都跟這個二十年前一起短暫生活過的女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他受到良好的教育,在學業和愛情上一帆風順,但是他仍然感到一種原始的孤獨和痛苦,這種孤獨和痛苦是跟生命和死亡相關的,但是他並不能確切地知道造成這種孤獨和痛苦的真正原因。這種感覺幾乎快要將自己瘋,他一次又一次地努力回憶,記憶深處那丟失掉的東西也許就是解決這一切難題的鑰匙,但是他想不起來,一片空白。
他的內心深處有一個破洞,究竟是什麼造成的,許多年來他一直在尋找著答案,他覺得自己活著並且呼吸著,但是卻絲毫沒有存在感;他覺得自己的人生曾經碎成千片萬片,卻又不知是什麼人將它們一點一點地拚湊完整。
直到他記起江心嶼,還有那年冬天在那片空無一人的冰冷的湖麵上發生的事。
他瞬間對多年的困惑領悟了大半。
那本應該是刻骨銘心的記憶,卻因為太痛苦,所以夏海無意識地選擇了遺忘。父親去世的消息對他是個沉痛的打擊,塵封的記憶在痛苦中蘇醒了。
他尋找的問題的答案,其實隻有兩個字,那就是: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