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相慰(2 / 3)

如懿道:“他的醫術很好麼?”

惢心微微一笑,繼而歎息:“好有什麼用?他在太醫院中沒有關係,沒有家世,一向不受人重視,隻是個最末流的小太醫罷了,隻能給宮女侍衛看看病。不過也好,若他都不能來,那就真的誰也不能來了。”

如懿站起身,又拿薑汁替她擦拭手腕和手肘關節,柔聲道:“來是他的心意,不來也無需怪他。富貴之中難見真心,你若落得這種地步他還真心待你,此人才值得繼續相交。否則,不見也罷。”

惢心道:“小主,奴婢自己來塗吧。您往外起身走一走,塗過薑汁的地方會繼續發熱才暖得過來。”

如懿走到院中,隻見月光不甚分明,霧蒙蒙的似落著一層紗。她驀然聽見一聲歎氣,那聲音便是外頭來的,分明是個男人的聲音。

如懿聽得耳熟,不自覺便隔著疏疏的門縫往外望去,卻見淩雲徹滿臉胡楂,意態蕭索,舉著把酒壺往嘴裏一個勁兒地倒酒。她看了不免暗自搖頭。進了冷宮這麼久,這個男人也算是朝夕都見得到的難得的正常人了。雖然貪財些,倒也有一顆上進之心。宮裏的人,誰不想往上爬呢,倒不和那些與他一起的侍衛一般終日糊塗度日,隻是如今,怎麼倒也頹喪起來了。

她素性不是個遮遮掩掩的人,索性便道:“人總有不遂心的時候,你卻隻拿自己的身子玩笑,以後再想要遂心,身子也跟不上了。”

淩雲徹本自心煩,所以連一向要好的趙九宵都打發了不在身邊,自顧自地喝著悶酒。此時聽她這麼說了一句,心下愈加不樂,嘴上也不耐煩道:“你是什麼人什麼身份,自己也不過是晾在泥潭裏起不來,還有心思理會別人。”

如懿受了這將近一年的搓磨,心下自寬,也不把這些話放在心上,隻在月色下將白日裏晾著的衣服又抖了抖平整,道:“雖然身在泥潭裏,可總不願沉淪到底。我要是將心口上的一口氣鬆了,便永遠沉淪苦海,無法脫身了。”

“難不成你心裏還想走得出這鬼地方?”雲徹冷冷笑著,“別癡心妄想了。這個地方你走不出去,我也走不出去的。”

如懿抬頭望著月色,淡淡笑了笑:“走不出去又如何?好歹也得活出個人樣來。我若稍一鬆懈,一口氣撐不下去,和這裏那些瘋瘋癲癲整日在地上牆角打滾的女人還有什麼不同。索性一脖子吊死在那裏,屍體也沒得善終。”她蹲下身,看著茂盛欲滴的青苔底下四處爬動的螞蟻:“你見過螻蟻麼?螻蟻尚且偷生,而且希望偷生得不要那麼艱難,所以無論怎樣,我都要忍耐下去。”

“忍耐就夠了?”他仰天倒著酒喝,冷然道,“還不如痛快一醉,萬事皆忘。”

如懿搖頭道:“看你這麼個喝酒的樣子,大約不是為了前程,就是為了女人。偏偏這兩樣東西,都不是醒來就可以忘記的。反而你越是借酒澆愁,越是沒有半分起色。”

“前程?我這種漢軍旗下五旗包衣的出身,家裏又貧寒,能有什麼前程?”他大口大口地吞咽著烈酒,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所以沒有人看得起我,所有人都要離開我。”

如懿冷笑連連:“你是漢軍旗下五旗的包衣又怎麼了?我還是出身滿軍旗上三旗的大姓烏拉那拉氏,一朝潦倒蒙冤,被人困在這裏,終身見不得天日,難道我不比你淒慘可憐麼?隻是做人自己可憐自己就罷了,要說出這等可憐的話來讓人可憐,真真是半分心胸都沒有了!”

雲徹陡然被人奚落了這幾句,又借著酒意衝頭,便不管不顧起來:“我能有什麼法子?生定了的身世,還有能力往上爬麼?你被人冤枉困在冷宮是你沒本事。而我呢,一點本事都使不上,便徹底沒了希望。連我喜愛的女子也離我而去,嫌我給不了她翻身的機會!我還能怎麼樣?”

月光朦朧,是個照不亮萬千人家的毛月亮。那麼昏黃一輪,連心底的心事亦模糊了起來。門外的淩雲徹固然是沒有指望的,可是她能有什麼指望?隻不過是含著冤屈,受著悲怨,拚死忍著一口氣,不願徹底沉淪至死而已。是,她是個小女子,都尚且能如此,如何一個七尺男兒,偏偏這般自怨自艾。

如懿忍不住道:“能與你共患難的女子,不得已走了才值得你痛哭大醉!若是隻能同富貴不能共患難,還要嫌棄你的出身前程,這種女子,若是早早離開,換了我便要買酒大醉一場額手稱幸,以示慶賀。你如今既是喝了酒,要放聲大笑慶賀也來得及!”

雲徹的酒意兜頭兜腦地衝了上來,一股悲愴之意自胸中直衝而上,幾乎把胸腔都要迸碎了,他森森冷笑道:“這樣子冷心絕情的話,也隻有你們女人說得出來。我見過你,你的那張臉,和她竟有幾分相像,難怪說出來的話都是這樣冷冰冰的沒有半分情意!”

如懿聽他言語間似是受了那女子極大的委屈,本就很是瞧不上那樣薄情寡義的女子。眼下聽那醉漢竟拿這樣的女子與自己渾比,雖然她如今淪落成冷宮裏一個被廢的庶人,卻也容不得被人這樣比了下賤去。如懿本是出來活絡活絡塗了薑汁的筋骨,想要發熱暖暖關節,現下卻被氣得渾身發熱,便也懶得說話,徑自回了屋裏。

如懿甫一進屋,就見惢心就著微弱的燭光在打著絡子。惢心的手巧,絲線落在她手裏便在十指間飛舞不定,讓人眼花繚亂,不一會兒工夫,便能編出一條好看的花樣子汗巾子,有鬆花結的、福字結的、如意結的、梅花結的,最巧的是戲文裏的崔鶯鶯拜月燒香,她都能活靈活現地打出來,形形色色,顏色也配得好看。最精細的功夫,是在手帕絹子上打出各色花樣來,經了她的手,絹子也不是普通的絹子了,配著珍珠穿了絡子,或是細巧別致的穿八寶纓絡,光是拿在手裏,便是一方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