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2 / 3)

從這起事件之後,因獻策而得罪的文字獄就連綿不絕。在這些獻文獻策案中,最讓人哭笑不得的是這樣一起。

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皇帝出京恭謁泰陵。護衛巡視禦道的時候,發現一個年輕人鬼頭鬼腦地逡巡在禦道邊,身上還揣著什麼東西。護衛拿住此人,送官審問。

此人姓馮名起炎,山西臨汾人,三十一歲,是個秀才。原來他是想獻給皇帝一本自己所寫的書。書的內容是以《易》解《詩》,水平不高,但獻書的動機卻出人意料:居然是為了愛情。

原來馮起炎家境貧困,難以娶妻,卻暗暗相中了自己張三姨母家和杜五姨母家的兩位分別叫“小女”和“小鳳”的表妹,暗戀已久,想效仿娥皇女英之故事,把兩位佳人都娶到家中為妻。在案卷中,他是這樣交代的:“臣……名曰馮起炎,字是南州,嚐到臣張三姨母家,見一女,可娶,而恨力不足以辦此。此女名曰小女,年十七歲……又到臣杜五姨母家,見一女,可娶,而恨力不足以辦此。此女名小鳳,年十三歲,雖非必字之年,而已在可字之時。”自己家庭貧窮,科舉又不順,此願當然難遂。此人平日酷愛佳人才子之書,乃是一名文學青年,頭腦中充滿羅曼蒂克的幻想。在種種辦法都行不通後,他腦筋急轉彎,想逞露才華,獻書皇帝。說不定皇帝一見,就驚呼他為奇才。然後他趁機把心中夙願向皇帝傾訴,皇帝一高興,就會賜他銀冠玉帶,命他奉旨成婚。

在挨了許多板子要被送進大牢之前,馮起炎還期待著皇帝會可憐他的一片癡情,償了他的夙願,請審案官員轉告皇帝:“若以陛下之力,差幹員一人,選快馬一匹,克日長驅到臨邑”,去為他說媒,“則此事諧矣……二事諧,則臣之願畢矣”。

想必乾隆皇帝登基四十一年來,還沒有遇到過如此可笑之事。在開懷大笑並且把這個笑話轉告給後宮寵妃之後,皇帝表現出了難得的慈祥和善良。當然,說慈祥,不是說皇帝真的派人去給馮秀才娶小女和小鳳,而是少見地沒有取他的腦袋。起炎先生幸運地保留了性命,以“癡心迷妄”“欲瀆聖聰”之罪,“刺字發遣”,發配到黑龍江的冰天雪地裏,“給披甲人為奴”,在北大荒裏終老此身。

除了這類“逞才獲咎”型文字獄案外,乾隆朝還有一種文字獄,更為令人難解,那就是“瘋子文字獄”。

乾隆十八年(1753年),一個麵黃肌瘦、衣衫破舊的人來到山東孔府,叩門投書,自稱是孔家的親戚。此人自稱浙江人,叫丁文彬,說前日上帝臨凡托夢,把孔府衍聖公的兩個女兒許配給了他,他今天來做上門女婿。他自稱不是平凡人,別看窮,可是學富五車,寫了許多文章,“皆天命之文,性命之學”,請衍聖公過目。孔府將此事報官,審得此人實係一精神病患者,從小父母雙亡,年紀老大還沒有成親,因此精神越來越不正常,時常聽到一個小人,自稱上帝,在他耳邊說話,指點他改寫《洪範》和《春秋》,並且說已經命他當了天子,管理天下之人,用年號為“天元”,並且偷偷把自己的哥哥封為夏文公,族叔封為太宰。

山東巡撫楊應琚在奏折中對丁的得病原因進行了合情合理的分析:“臣考察其情形,丁文彬乃是一至貧極賤之人,一旦識了幾個字,就自認為身懷奇才異能,無出其右。因而妄想富貴美色,癡心目識,結為幻影,審不可破”,他說,“聽其所言,不論何人俱知其妄”。

楊應琚的分析很有道理,符合現代心理學的補償原理。當然,他進行深入分析,是為了證明丁氏並沒有其他黨羽,不是真正的逆案,而不是為了寬恕丁文彬本人。這位深知乾隆心理的大臣建議皇帝把丁文彬殺掉。

乾隆皇帝也認為此人是個瘋子無疑。楊的奏折中提到丁氏身體不好,經過大刑,已經奄奄一息。皇帝對此非常重視。他掐指一算,這個案子按正常程序,經三法司會審,再行文到山東,先後要近一個月時間,即使再加急,也要旬餘。如果丁文彬這期間死在獄中,可就太便宜他了。於是他立刻傳諭楊應琚,根據丁的身體情況,自行決定丁的行刑日期,如果丁氏確實病危,即可將丁文彬提前淩遲處死。

楊應琚受命之下,當即親赴大獄察看丁文彬的健康情況。他發現丁氏說話時氣短,精神極度萎靡,恐怕支撐不了幾天,於是立刻命令濟南知府等當天布置法場。乾隆十八年六月十四日午時,丁文彬被架上囚車,押赴法場,在萬頭攢動中被綁上木樁,接受千刀萬剮,在身上的肉一片片被割下來之時,他口中尚且喃喃有詞,念叨上帝的恩諭。

據不完全統計,乾隆一朝,類似丁文彬這樣的瘋子文字獄多達21起。前麵提到的王肇基,也是一個精神不正常之人,所獻詩聯詞句不通,思維混亂,連乾隆都認為“竟是瘋人而已”。然而這些瘋人沒有一個逃過了皇帝的法網。其中7起案件,瘋子被淩遲處死,瘋子的親屬也被連坐,或者處以斬監候,或者被賞給功臣人家為奴隸。另外14起被從輕處理,不過即使從輕,也基本都是“斬立決”或者“立斃杖下”。

乾隆朝另一類超出了普通讀者理解能力的文字獄是“圖碑類”文字獄。

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八月,福建的一個小販李浩,來到浙江省販賣圖文碑記,被浙江瑞安“城管”也就是差役搜查,繳獲了他所販賣的《結盟圖》《懲匪安良圖》《孔明碑記》,報給縣令。其實販賣這些東西,就像販賣財神像一樣普遍,並不存在什麼風險,因為這些東西無非是民間勸人向善的宣傳品。《結盟圖》是勸世人遵聖守法的,《懲匪安良圖》勸壞人棄惡向善,那《孔明碑記》中除了一句“兩兩相爭不見天”略覺刺耳之外,也不過是一些荒誕不經的預言,並沒有什麼犯上作亂之意。據李浩稱,這《孔明碑記》的來頭可不小。據說這一年二月二十八,狂風大作,暴雨傾盆。風雨過後,廣東東山寺院裏出現了一塊石碑,碑文是諸葛亮所題,內容是預測未來吉凶之事。百姓都說是諸葛亮顯靈,因而紛紛傳抄。

按理,販賣勸善文字之事本不值一問,然而官員們都知道在乾隆朝既然案子事涉文字,就要寧左勿右,否則皇帝怪罪下來吃不消,於是經巡撫、總督,直報到皇帝那裏。皇帝果然對這件事十分重視,批示“知道了,從重定擬,不可姑息”。

掌握了皇帝意圖,地方官立刻興起大案,追查數省,牽連多人。在辦案過程中,皇帝還特意囑咐,“絕不能叫一個罪犯漏網或者自殺”,可見其草木皆兵之心態。

這個案子的最後處理結果,在檔案中並沒有記載。但是以乾隆處理文字獄的一貫手法,我們不難想象又有許多家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乾隆朝的這些文字獄乍一看來實在無法理解。乾隆的處理方式,似乎隻能用“喪心病狂”四個字來形容。閱讀這些文字獄檔案,讓人不禁懷疑瘋了的到底是乾隆還是“案犯”。

對乾隆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這個人本身並不荒唐。他性格理智堅毅,處事精明細致,智商情商都很高。這樣一個人,何以做出如此不近人情的事來?

其實在文字獄問題上,乾隆曾經非常通達理性,甚至還稱得上寬容大度。

眾所周知,乾隆的父親雍正在位期間曾經製造了多起著名的文字大案,比如呂留良案、查嗣庭案、汪景祺案等。就像對父親的許多其他做法不以為然一樣,對這些文字大獄乾隆也一直腹誹不已,即位後立刻撥亂反正。雍正誅殺汪景祺,一直把汪的頭顱懸於菜市口示眾。乾隆以京師首善之區,懸掛人頭“有礙觀瞻”為由,命人取下掩埋。接著,他又赦免了呂留良案、查嗣庭案、汪景祺案中許多被牽連之人,放還了查嗣庭、汪景祺的親屬,一時天下讀書人如沐春風,感激涕零。

為了刹住文字獄,乾隆還采取了一個非常有力的措施:他規定以後凡舉報文字之罪者,如果舉報失實,一律按誣告罪反坐。

這一下,文字獄風潮一下子被刹住了。從乾隆即位(1736年)到乾隆十六年(1751年),大清王朝文化領域風平浪靜,波瀾不驚。唯一可以稱得上文字獄的就是謝濟世私注經書案,而這個案子恰恰凸顯了乾隆的寬容。原來,謝濟世才華出眾,卻性格倔強,雍正年間,他認為朱熹所注四書有許多錯誤之處,遂自注《大學》《中庸》,“自逞臆見,肆詆程朱”,因此被罷官治罪,發配西域。乾隆即位,召他回朝,他迂性不改,把自撰的《大學注》《中庸疏》加以整理,又獻給乾隆。乾隆雖然寬大,但程朱理學是清王朝的意識形態正統,他怎麼能允許這樣離經叛道的行為,於是“擲還原書,傳旨申斥”。謝濟世一氣之下,要求辭官回家養母。乾隆對他相當遷就,沒有讓他辭官,而是改任他為湖南糧儲道,以便他就近養母。

不料,經曆這麼多風波,謝濟世的性格不改,居然在湖南公開印行了《大學注》《中庸疏》。乾隆皇帝雖然生氣,但也隻是命令把書版銷毀,還特意在命令中說謝濟世其人“識見迂左則有之,至居官,朕可保其無他也。朕從不以語言文字罪人”。湖廣總督回複說他遵行皇帝旨意,隻燒毀了謝的書版,並未打擊謝濟世個人,乾隆滿意地批複說:“所辦甚妥,止可如此而已。”從“止可如此而已”幾個字來看,乾隆非常明白處理此類文字獄的界限,也就是說,出於維護意識形態正統的需要,一個王朝應該對異端思想進行必要的壓製,但不可以超出正常人情道理之外。

正因為統治者的心態如此難得地正常,乾隆初年是清代為數不多的文化生態寬鬆時期。那些已經放下了筆的文人學士們又開始吟詩弄月,評古論今,一時間,大清文藝界呈現一派百花齊放的繁榮之貌。據推測,曹雪芹的《紅樓夢》也就是在這個寬鬆時期開始寫作的。

可以說,乾隆十六年以前的乾隆,是中國曆史上對讀書人最理解包容的統治者之一。但是,從乾隆十六年起,皇帝心態驟變。

二儒家治國理想的破滅(2)

乾隆十六年七月初二,雲貴總督碩色向皇帝密報,他在貴州安順府普定縣民間偶然發現了一件廣為傳抄的“奏稿”,托名為乾隆朝以敢言聞名的大臣孫嘉淦所做,不過語言鄙俗,內容不經,一看而知就是偽托。其內容是攻擊當今皇上失德,犯有“五不解、十大過”。

這“五不解、十大過”的具體文字已經無存,根據現存資料推測,一是說乾隆舉辦南巡,浪費民脂民膏,二是指責他前一段因為金川之役濫殺官員。此外,還有可能誇大其詞地渲染皇帝日常生活的荒淫無度,說他到江南巡遊的根本目的是尋求美色。最後,“它甚至對滿清王朝的合法性提出了非難”。

我們可以想象乾隆在讀到這個報告時的心情。這對他完全是當頭一棒,沒有絲毫精神準備。

即位之初,乾隆曾經一心一意想做一個中國人理想中的明君:開明、克己、仁慈、公正,正大光明,愛民如子。

父親是他的前車之鑒。他親眼看著父親為了治理天下、飽暖黎民而絞盡腦汁。然而,普天之下騰於眾口的卻全是關於父親的種種匪夷所思的謠言,說他什麼謀父、逼母、殺兄、屠弟、貪財、好殺、酗酒、淫色、誅忠、好諛、奸佞。

乾隆很清楚,父親之所以被輿論如此苛待,主要是因為他過於察察為明,許多政策風霜嚴肅,傷人太多。他不想把皇帝做得像父親那樣笨,而是希望能像祖父康熙那樣以一個寬大仁厚的形象永垂史冊。

應該說乾隆十六年以前,他的努力是相當成功的。這十六年間,他減輕刑法,他普免稅糧,他平反冤獄,他恩待群臣,他像太陽一樣源源不斷地釋放自己對臣民的善意和關懷。他所聽到的,幾乎都是臣民們的感激歌頌之詞。所謂“萬民歡悅、頌聲如雷,吳中有‘乾隆寶,增壽考;乾隆錢,萬萬年’之語”。這段時間是他與臣民的蜜月期。

因此,“偽孫嘉淦奏稿案”的出現完全出乎他的預料。

他立命碩色追查此稿的來源,這一查之下,結果更令他震驚。

碩色最初彙報此案時,乾隆以為這不過是少數幾個人所傳,很快就能查明來源並且銷毀,把這件事的不良影響消弭於局部。不料,一開始追查,乾隆就發現這不是貴州一省的事情,全國各地都相繼發現了這份偽稿,甚至連邊遠的少數民族地區都爭相傳說其中的內容。至於傳抄閱讀過的人,更是數不勝數,查不勝查,從各級官員、秀才書生到平民百姓,甚至拉腳的、磨菜刀的、要飯的、遊方和尚,都聞知稿中內容。僅四川一省幾天時間就抓獲了二百八十多個傳抄過的人,更何況全國。這樣一份明顯是荒誕無稽,對皇帝大肆汙蔑的偽稿,卻居然引起全國民眾如此巨大的興趣,他們爭相傳說,如癡如狂。而他即位以來,施行的無數善政,卻已經被人們忘在了腦後。

他突然發現,自己居然麵臨著淪為父親同一下場的危險。

乾隆並不了解大眾傳播學的一個基本原理:小道消息是民間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民眾對於那些由官方傳播的、正麵的陳詞濫調往往毫不關心,相反對於那些負麵的,特別是刺激性、轟動性的傳聞,卻最為熱衷。傳播這些爆炸新聞時給人們帶來的超娛樂快感,是什麼評書戲曲都無法比擬的。古今中外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