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1 / 3)

阜寧查出老百姓周瑞家有“妖書”一本,名叫《古聖遺書》,內中不過是劉伯溫推背圖,預測天下運數等,原是民間常見之物。乾隆得知後,神經緊張,小題大做,批示道:“甚可惡!非尋常勸人吃齋之可比,當盡法窮究。”

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九月,山西一個算命的遊民席守業在外地遊蕩時,被搜出身攜一紙,所寫內容據說是湖北武當山上,一場大雨之後,衝出的一塊石碑上的文字,也是預測未來吉凶,說將有刀兵臨世。皇帝對此事的批複是:“此等荒誕不經之事,流播民間,惑人聽聞,自當嚴切查拿,務得造作為首之人,重加懲治。”

這些案件,曆來被歸為“文字獄”檔,實際上這隻是乾隆為防範民間宗教及結社而采取的恐怖手段,與傳統文字獄性質截然不同。

乾隆朝此類“文字獄”,大多是無中生有,小題大做,除了反映統治者的“杯弓蛇影”外,沒有什麼意義。但是瞎貓有時也能碰到死耗子,乾隆通過大撒文字之網,居然還真偵破過一起貨真價實的教案。

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山東小長治村李孟炳等人攜帶“邪書”,到河南臨潁縣一帶傳八卦教,為地方差役查獲。地方官隨即展開調查,又在臨潁縣一個教徒家中搜得《訓書》一部,內容荒誕不經。河南巡撫將“經書”上呈禦覽。這些地方大吏的“階級鬥爭”弦遠沒有乾隆繃得緊,審查數遍,也沒看出書中有什麼“悖逆情事”。倒是乾隆皇帝極為精細,“經書”報送上來後,他細細閱讀一遍,“敏銳”地發現了問題。他發現,書中有一字經過了塗改,把“胡”改成了“明”:逆書中有“平明不出周劉戶,進在戊辰己巳年”之句。朕閱“平明”之“明”左旁日字有補改痕跡,細查筆法,係“胡”字遷就改易而成,其為大逆顯然。

乾隆皇帝平時深文周納,而這一次他確實抓到了一點真東西。地方官員又查獲其他經書,證明乾隆的推測正確,原文確是“胡”字。也就是說這些字句中確實含有反清思想。這就堅定了乾隆把此案辦到底的決心。嚴查之下,終於揭開了八卦教的神秘麵紗。

原來,早在康熙初年,一個叫劉佐臣的人在山東創立了八卦教。這個宗教的特點是“儒教專製化”。八卦教教主劉佐臣被教徒尊為“太陽神”,號“聖帝老爺”。徒眾每次進餐之前都要向聖帝老爺獻飯,口稱“求聖帝老爺慈悲”,每日磕頭三次,每年上供五次。它宣傳,宇宙三世分別由李老君、釋迦如來佛和孔夫子掌管。孔夫子是掌管最後一世的“收元祖師”,是宇宙的最後主宰。他說劉家是孔子轉世,所以教內強調分尊卑,明長幼,用儒學綱常為教內紀律服務,要求他們“非禮勿聽,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愚忠於教首。這個教派的最引人注目之處是它實際上就是一個龐大的斂錢係統,各地卦長像地主收租一樣,定期收取教徒費用,並將所斂錢財送到山東劉家。教主之下,設八個卦長,每個卦長之下設六個爻長,再下是真人、流水、點火、全仕、傳仕、麥仕、秋仕等職。誰收的徒多、斂的錢多,封的教職就高,“管的人多,如同當官一樣”,其原理與傳銷異曲同工。他們斂錢名目繁多,手段多樣。收徒弟要斂錢,作會要斂錢,封某人的教職更要斂錢,教主過生日還要斂錢。他們“以出錢多寡定來生福澤厚薄”,斂錢名目大同小異,如根基錢、紮根錢、跟賬錢、種福錢、四季錢、香火錢、進身孝敬錢等等,不一而足。

由於創立了世襲家長製的繼承方式,把宗教當成了家族事業,教徒當成自己的“吃飯本兒”,這一教派成了劉家興旺發達的基礎。經過劉佐臣、劉儒漢父子兩代慘淡經營,劉家通過傳教已經獲得巨大的現實利益。

從康熙初年到乾隆三十幾年,八卦教存在了一百多年,劉家後代始終充當八卦教教首,傳承五代,幾如一個王朝。教徒眾多,組織嚴密,極為興盛。“輾轉煽惑”,已“蔓延數省”,“從其教者動輒千百人”,發展成為一個龐大的地下秘密宗教王國。教內組織盤根錯節,已成不可解之勢。他們在掌握巨大資源的基礎上,產生野心,要“火焚幽燕”“平胡”也是自然的事。當然,還沒有等他們真正有所動作,就被“英明”的皇帝通過“文字大網”網了出來。乾隆“如梳如篦”的文字密網終於功效大顯。這件事更鼓勵皇帝對這類“文字之獄”不能放過。

曆代民間宗教教首中,都有一些人,通過“裝神弄鬼”的方式,來宣揚自己的神異,以獲眾人擁戴。他們或者說自己夢到了天神托言,或者說自己突然獲得了異能。也有些教首,本身是癔症患者,通過民間巫術來吸引信眾。

“農民屬於低度文化、淺層思維的社會群體。”(《晚清鄉土意識》)他們的生活方向,主要靠習俗、直覺、群體無意識、群體情緒為主導,缺乏理性精神和分析能力。他們可以輕易相信他們的領袖具有神通,“刀槍不入”“撒豆成兵”,相信洋人“剜人眼睛做藥”,相信“耳屎可以致人啞”,相信種種奇奇怪怪的偏方。因此,他們很容易被那些“心懷不軌”的人所利用,充當炮灰,成為社會動亂的主力。

基於對曆代農民起義的研究,以及精細求全的個性,乾隆對那些“瘋人造反案”,一律寧可信其真,不可信其瘋。即使審訊證明確實是瘋子,他也認為這樣的人留在地方,是不穩定因素,保不定什麼時候會為心懷不軌者所用。乾隆為了給自己的殘忍找借口,還解釋自己的動機說:“此為瘋人之言。然此等無知妄作,病廢之時尚複如此作為,其平昔之不安分,作奸犯科,已可概知,豈可複容於光天化日之下?”就是說,這些瘋人好的時候必然也是不安分之人,所以病時才暴露內心的罪惡。因此,殺掉他們並沒有什麼不妥。

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寓居湖北的流亡文人劉三元自稱漢朝後裔,“要天下官員扶持”,並將這些話寫在紙上,被官府查獲。據其親屬和鄉鄰招供,劉三元一向患瘋病。經過反複研訊,湖北巡撫宋邦綏等雖認為“其瘋癲似非盡由捏飾”,但“恭逢聖世,膽敢假借夢語,肆行狂吠,不法已極”,奏請依照大逆律淩遲處死。奉旨準行。

同年八月,又有瘋人王宗訓以書寫“我有天神扶助”“可為天下之主”等“逆詞”而被盤獲。經查王宗訓已有八年的精神病史,但承審官廣西巡撫馮鈐等仍以其膽敢妄造逆詞,不法已極,奏請照大逆律淩遲處死,親屬緣坐。

以上諸案,經過審實,與宗教和起義無關,乾隆仍然不放過。這固然是統治者的過度防禦,背後仍然有其他策略考慮。對乾隆來說,這是一種低成本的、省事而高效的處理方法,可以最大限度地防止個別心懷不軌者裝瘋賣傻,逃過法網。同時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製造恐怖,恫嚇“愚民”,“務必重處,以儆其餘”,使那些正常人越發不敢犯法。底層民眾的幾條性命,在他的“政治大局”中是不值一錢的。

我們不能不承認乾隆皇帝對農民起義規律的認識頗為深刻,防範的手段也確實老辣陰狠,然而這並不能阻止清代後期風起雲湧的一次次大起義。一味地迷信打壓和控製的統治者甚至自身就受到了懲罰,就在他前所未有地打擊民間宗教的過程中,白蓮教起義的怒潮差一點掀翻了他的統治。而在他故去五十年後,正是四次科舉沒能考上秀才的“失意文人”洪秀全,利用“上帝教”起事,再一次沉重打擊了大清朝。

三消滅記憶

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年初,江西新昌縣衙門口,一個目露凶光的中年人,挾著一本厚厚的大書來告狀。

告狀人叫王瀧南,是當地著名的“光棍”,平時橫行鄉裏,惡名遠揚。他所挾的書叫《字貫》,是鄉間舉人王錫侯新編的一本字典。他稟告縣令說,這本書“狂妄悖逆”,十分反動,應該嚴厲法辦。

縣令和王瀧南沒少打交道,知道他和王錫侯是仇人,所以早已心存警惕。縣令接過書,粗粗翻了一遍,皺著眉頭問:“這不過是一本普通的字典罷了,有什麼悖逆之處?”

王瀧南跪行幾步,上前指著這本書的序:“請看這幾句。”

縣令定睛一看,作者王錫侯在自序中寫道,《康熙字典》的檢索方式有問題:“《康熙字典》所收四萬六千字有奇,學者查此字遺彼字,每每苦於找遍全書,掩卷而仍茫然。”意思就是說,《康熙字典》排序,字與字之間沒有聯係,查起來很不方便。他的這部《字貫》,則解決了這個問題,把同義之字,貫穿一處,便於查找。

縣令仍然大惑不解:“這有何悖逆?”

王瀧南急急地說:“《康熙字典》乃是聖祖皇帝禦製,王錫侯膽敢指斥聖祖皇帝所編字典不如他的好,這不是大逆是什麼?”

縣令啞然失笑:“哦,原來如此!這不是雞蛋裏挑骨頭嗎?”

剛說完,縣令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話不妥。他眼睛一轉,臉色突然變得陰沉起來:“不過既然你這麼說,如此文字大案,我就給你報到巡撫大人處。”

乾隆中期的官員們,對文字之案,一律寧左勿右。他們素知皇帝對文字問題看得極重,“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

江西巡撫海成是旗人,文化水平不高,但對“文字之案”向來十分積極。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皇帝在全國開始推行“查辦禁書運動”,大多數省份表現不力,查出的禁書數量寥寥。江西卻成績突出,在海成的緊抓之下,兩年間查出“不法”禁書八千餘部,列全國之首。

雖然對文字習慣於雞蛋裏挑骨頭,海成也覺得《字貫》算不上什麼大案。王錫侯說的這句話,頂多算得上“狂妄”,怎麼能稱“悖逆”?不過事關文字,最為細小也要直接上達天聽。他把案子的原委寫成一道詳細的彙報,說這句序言畢竟語氣狂妄,建議將王錫侯的舉人頭銜革去,以便審擬定罪,當否,請皇帝批示。

海成覺得自己夠小心謹慎的了,他哪裏能料到,這道奏折居然威脅到了他的性命。

奏折加上樣書以六百裏加急的速度送到了皇帝的書房。這兩年皇帝流年不利。第二次金川戰爭進行多年,去年才勉強慘勝,大丟朝廷的麵子。今年年初,皇太後去世,孝心極重的皇帝悲痛不已。特別是推進“禁書運動”兩年多,各地督撫毫不用心,進展十分緩慢,令皇帝一籌莫展。心情不佳的皇帝拿起這本字典,讀了讀序文,感覺所謂“悖逆之處”確實也沒什麼了不起。漫不經心地讀到第十頁,皇帝的身子突然坐直了,須眉皆立,滿麵漲紅,提筆在海成的奏折上批道:“此實大逆不法為從來未有之事,罪不容誅,應照大逆律問擬!”

究竟什麼事,讓皇帝如此動怒呢?原來在第十頁上,作者王錫侯為了讓讀者明白什麼叫“避諱”,把康熙、雍正、乾隆三個人的名字也就是“玄燁”“胤禛”和“弘曆”六個字寫了出來,提醒讀者,寫文章時遇到這六個字,一定不能寫全,或者少寫一個筆畫,或者改用其他字,否則便犯了“諱”。

這本是一片好心,心緒不佳的皇帝讀起來卻十分觸目。在傳統社會,尊長的名字是不許直接叫的。美國人可以直接叫他的父親湯姆或者彼德,而在過去的中國,兒子直呼老子的名字,卻是滔天之罪。皇帝因此跳起腳來大罵海成,說《字貫》的“大逆”開卷即見,海成竟然說“無悖逆之詞”,可見工作是多麼不認真,對皇帝是多麼不忠愛。皇帝傳諭給海成,罵他“雙眼無珠”,罵他“天良盡昧”,又命他將逆犯王錫侯迅速押解進京,交刑部嚴審。就這樣,王錫侯《字貫》案一下子升級為欽辦的特大逆案。

其實皇帝的反應實在是過度了。在傳統社會犯“諱”其實是難免的事,因為林林總總的忌諱太多了。乾隆皇帝在這個問題上本來是十分寬容的,雍正年間,許多人因為犯諱受罰,他大不以為然,剛即位就一再降旨聲明:“避名之說,乃文字末節,朕向來不以為然。”因此,王瀧南雖然千方百計陷害王錫侯,卻沒有想到做他犯“廟諱”“禦諱”的文章,海成讓“悖逆”“開卷即見”的《字貫》漏掉,也並不是他“雙眼無珠”,而是因為這本來不是什麼“問題”。

那麼,皇帝這次為什麼偏偏要自食其言,大動肝火,抓住這個小小的問題上綱上線呢?事情還要從乾隆三十九年禁書說起。

曆經父祖兩代奠定的良好基礎,繼以乾隆初年的勵精圖治,大清帝國躍上了盛世的頂峰。國勢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各項指標都遠邁前古。

雖然治績如此輝煌,乾隆並沒有絲毫飄飄然。易經說“無平不陂,無往不複”,又說“處泰慮否”。中國古老的辯證法早就提醒人們,凡事達到極盛的那一刻,往往就是轉向衰敗的開始。

因此,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之後,皇帝越來越多地提醒自己,絕不能出現任何鬆懈思想。越是順利之時,越要振作精神,否則就會翻車。“保泰持盈”四個字越來越多地出現在皇帝的文件當中。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十二月,他在諭旨中對全國臣民說,當此全盛之日,自己“惟當益加兢兢業業,保泰持盈,用以上承靈休,以與我天下臣民共享太平之福”。(《清高宗實錄》)平準不久,他寫詩自勵道:“日勵自心強不息,敬天勤政又從頭。”

皇帝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他沒有改變自己勤政的習慣,反而更加兢兢業業,謹小慎微,奮發勤政。乾隆確實是雄心太熾,這個政治超人還有無窮的精力。他認為保持盛世難於創造盛世,隻有用“爭”的心態來“保”,才能真正“保”住勝果。因此,他毅然把所有已經取得的成績推在一邊,希望從頭開始,尋找自己統治中的漏洞,為大清王朝消除一切隱患,為後世子孫提前解決一切難以解決的問題,以保證大清江山億萬斯年永不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