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3 / 3)

那麼,這些如山如海的書籍中到底都有些什麼內容,讓皇帝如此興師動眾去搜羅並消滅呢?

康雍兩代,禁書大約有以下兩類:

一是有反清思想的書籍。漢人曆來有狹隘的民族觀。黃宗羲說:“中國之與夷狄,內外之辨也。以中國治中國,以夷狄治夷狄,猶人不可雜之於獸,獸不可雜之於人也。”那些宣傳“華夷之分,大過於君臣之倫”的傳統曆史觀,以及宣傳“夷狄異類,近於禽獸”的狹隘民族主義的圖書當然是犯忌諱的。

二是記錄了滿族人征服中國過程中種種暴行的野史。明末清初的書籍中,記載滿人暴行,咒罵詆毀者,為數頗多,這都是清代統治者十分在意的禁書。

而到了乾隆朝,文字獄的範圍在這個基礎上又大大擴展。乾隆皇帝做事的特點是通盤考慮,斬草除根。康熙、雍正所針對的,主要是已故作者的作品,而乾隆卻把矛頭擴大到了所有活人的“違礙文字”。他要修正的,不僅是反滿情緒,還包括漢族人對所有少數民族政權的“錯誤看法”。所以,他要禁絕的,不隻是明末清初的野史,而且還包括宋元明時代所有指斥少數民族的字句。

因此,在乾隆的標準下,文字禁忌可謂多如牛毛:要忌虜、忌戎、忌胡、忌夷狄、忌犬戎、忌蕃、忌酋、忌偽、忌賊、忌犯闕……對於事涉“女真”“滿洲”字樣的書當然要求更嚴。女真在中國曆史上活動很長時間,從宋至清,凡書中有涉“女真”“女直”“滿洲”,甚至“遼東”字樣的書籍,哪怕隻提一個地名,都有違礙的可能。用這個標準來衡量,“忌諱”文字當然比比皆是,不法圖書當然也就處處都有了。在寧左勿右心態的支配下,各地官員凡遇涉嫌“忌諱”的圖書,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律收繳,請示“一體送毀”“概毀全書”。

皇帝為什麼對民族情緒視如大敵呢?原因是清王朝與曆代漢人王朝的建立過程不同。

清代帝王最愛說的一句話是“我大清得天下之正”,也就是說大清之取天下,是有史以來最光明正大、順理成章的。

清代君臣這樣解釋這個“正”。他們說,曹魏、西晉、唐、宋諸朝,都是原來的臣子趁著混亂從孤兒寡母手中搶得了政權,有偷和騙之嫌,實在稱不上光明正大。至於漢朝和元朝,則是赤裸裸憑頭顱和鮮血建立的,比前述諸朝實在硬氣得多。“然漢自滅秦,元自滅宋,雖未嚐不正,而與鼎革相接。”(章學誠《丙辰劄記》)比如宋朝本來沒有過錯,元朝強搶,是不是有點不好意思?再比如明太祖雖然是一介平民,但畢竟是元朝的子民,“以綱常倫紀言之,豈能逃篡竊之罪”?(《大義覺迷錄》)

隻有清代皇帝不存在這個心理負擔,因為他們的天下是得之於“流賊”,而非得之於明朝。他們與明朝本是“鄰國”,見鄰國奴才起來造反殺了主子,出於義憤出兵鎮壓了奴才,替這家主人報了仇,“明朝天下亡於流賊李自成之手,是強盜劫去家財,趕出明之主人者,李自成也。我朝驅逐流寇,應天順人,而得天下,是乃捕治強盜,明罰敕法之天吏也”。(《大義覺迷錄》)“於故明但有存恤之德,毫無鼎革之嫌”。所以說起來,別人得天下都是靠搶和騙,而“我大清”則是因為“見義勇為”而順理成章地得了這麼大一片家業,實在是“正”得沒法再“正”了。

槍杆子在手,什麼謊話都可以說得理直氣壯,甚至能把說謊者自己感動得一塌糊塗,這本是中國政治的一個通例。不過清王朝統治者的巧言佞辯還是出人意料。

其實,曆代少數民族入主中原,背後的心理動力都是對財富的掠奪。而清王朝建立過程中的血腥、野蠻和殘暴在許多方麵都創造了少數民族征服過程中的曆史紀錄。

滿洲人入關,並非像他們自己所說,是看到天下無主,才來“為內地人民服務”。明代滿族本來處於奴隸社會時期,經濟落後。從明朝初年開始,他們就經常從漢地和朝鮮掠奪人口,充當奴隸。明宣德八年(1433年),錦衣衛指揮吳良出使海西,親見當時的“女真野人家,多中國人,驅使耕作”。到了明末,女真人更是不事生產,全民皆兵。對外搶劫,成了後金國最主要的經濟來源。

朝鮮使者在他訪問東北後寫作的《建州見聞錄》中描述他看到的情景說,滿洲人最高興的事是出兵搶劫。戰爭是滿洲人的節日,一聽說有仗可打,每個滿洲人臉上都是抑製不住的亢奮。全城的滿洲人都興高采烈地穿上自家準備的原始盔甲,相互傳告說:“搶西邊兒去!”

“出征之時,滿洲人無不歡躍。連軍士的妻子亦皆喜笑顏開,惟以多得財物為願。如軍士家中有四五人者,皆爭先恐後要求出征,專為財物故也。”

在實力壯大到可以征服整個中國之前,滿族人的最大誌向不過是掠奪內地的金帛子女而已。明崇禎二年(1629年)至十六年(1643年)的十五年間,滿洲皇帝皇太極組織了五次聲勢浩大的搶劫。他們繞過山海關,從北長城的缺口襲入漢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橫掃北京、河北、山東、山西數省。每一次都是積屍如山,血流成海。1639年那次,滿洲士兵屠城濟南,留下了十三萬具屍體和被洗劫得空無一物的城池揚長而去。

滿洲人那個時候還不知道什麼叫“重義輕利”,還不懂得裝出一副“吊民伐罪”的大義凜然狀。他們絲毫不為自己的物質欲望臉紅,不為自己的凶殘野蠻可恥。每次回來,都得意揚揚地大肆顯擺自己搶來的東西。比如第五次搶劫凱旋後,領兵的阿巴泰等奏報如下:

臣等蒙天眷佑,皇上德威,率大軍直抵明境,至兗州府,莫能拒守。將明國魯王及樂陵、陽信、東原、安邱、滋陽諸王,及管理府事宗室等官數千人,盡皆誅戮。計攻克三府、十八州、六十七縣,共八十八城。擊敗敵兵三十九處。所獲財貨金萬有二千二百五十兩;白金二百二十萬五千二百七十兩有奇;珍珠四千四百四十兩;各色緞共五萬二千二百三十匹;緞衣裘衣萬有三千八百四十領,貂、狐、豹、虎等皮五百有奇;整角及角麵千有六十副;俘獲人民三十六萬九千名口,駝、馬、騾、牛、驢、羊共三十二萬一千有奇……

漢地之人,在他們眼裏,則不過是一群類似牛羊的獵物,他們在揮刀砍殺驅逐時,心中並沒有絲毫的憐憫。甚至,在他們搶掠回來的報告中,多數時候是把漢人和牲畜混報的,比如天聰七年(1633年)九月,“往略明山海關貝勒阿巴泰……奏報俘獲人口及馬牛驢四千二百一十有三”。第三次搶掠回來後的報告是:“共俘獲人口牲畜十七萬九千八百二十。”崇德元年(1636年)九月“往征明國多羅武英郡王阿濟格……奏言……遂直入長城,過保定府至安州,克十二城,凡五十六戰皆捷,共俘獲人口牲畜十七萬九千八百二十”。崇德八年(1643年)七月,征明克捷,“共俘獲人畜九十二萬三百”。以至於後世的史學家為區分開人與牲畜的數字頭痛不已。

據曆史學家估算,入關之前,滿洲人至少掠奪了二百萬漢人做奴隸,這些人相當一部分死在被驅趕入關的路上,其他幸存者則給滿族人作牛作馬。

清人成功入關之後,滿洲人“盡族西遷”,爭先恐後到內地去直接吸吮漢人的膏脂。史書屢言清人“罄國入關”,據說整個民族的西遷“幾經三十五六日,男女相繼,不絕於邊”。到了北京,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肆“圈地”。名義上說是把“無主荒田”,“分給東來諸王、勳臣、兵丁人等”,實際上卻是不分有主無主,大量強占漢人的產業。史書記載,最強橫的圈地過程中,“圈田所到,田主登時逐出,室內所有皆其有也。妻孥醜者攜去,欲留者不敢攜。其佃戶無生者,反依之以耕種焉”。(史惇《慟餘雜記》)他們掠奪北京附近漢人土地的數量十分驚人。如遵化州由於圈占和投充,剩下的納稅民地不到原額的百分之一;薊州不到原額的百分之二;東安縣更是徹底,“盡行圈丈訖,並無餘剩”。清初詩人方文有詩雲:“一自投充與圈占,漢人田地剩無多”,(《北遊草》)真切地描繪了當時的狀況。大量事實無可爭辯地說明,此時的滿洲人對內地人民所懷有的,仍然是赤裸裸的搶劫心態。

隨著漢化程度的加深,清政權的民族政策有所調整。康熙皇帝親政之後,斷然命令永遠停止圈地,並且大力推動滿洲人放棄奴隸製。康、雍、乾三代的高效統治,使中國人安享了一百多年的太平。

但是,曆史畢竟是抹不去的。漢人內心的仇恨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徹底泯滅。一旦想起往事,任何一個漢人不免都會心緒難平。

而滿族皇帝也因為那一段血腥的曆史而心虛不已。他們知道自己祖先的血債太深。這些血債在任何時候,都是點燃漢人反抗情緒的火種。

所以他們急於毀滅證據。

乾隆三十九年(1744年)開始,武英殿前的字紙爐就經常不分晝夜地日夜燃燒。在軍機要員的嚴密監視之下,巨量珍貴圖書在這些字紙爐中灰飛煙滅,隨同消滅的是一個民族的大量記憶。

乾隆對銷毀工作的認真執著幾乎達到了變態的程度。那些不法書籍,今日在我們看來,許多其實都被禁得莫名其妙,毫無道理。大部分有“反清內容”的書,今天讀來,也沒有多大“毒性”。可是乾隆卻視如大敵。他唯恐這樣的精神汙染物“擴散”,汙染任何一個其他人。他規定,所有有違礙的書籍,為了防止擴散,都要“封固進呈”。也就是說,發現之後,立刻密封,不得使其他人看到,迅速送往北京。

許多官員頭腦中的這根弦沒有乾隆繃得緊,暫護貴州巡撫韋謙恒就是其中一個。他認為這些圖書數量太大,何必費人費力千裏迢迢送至北京,不如在本地直接銷毀。他請示皇帝說:“將原書封固,發還書局,俟奉到聖諭,即率同司道等官傳集紳士焚銷。”意思是說,等皇帝批複一到,就把全省官員和紳士傳來,一起觀看焚書,可以起到很好的現場警示教育作用。不料乾隆接到這份請示後大為光火,朱筆連批帶抹,痛罵他“何不解事,糊塗至此”!“所辦實屬乖謬”!

皇帝為此事專門發了一道上諭,再次強調:

貴州等地文化不發達,百姓心思幼稚粗魯,這些不法書籍也許不會出現私下傳播的情況。至於江浙等省,人們一聽到有禁書,一定激起他們的好奇心,千方百計會弄來偷看,甚至私下廣為傳播。韋謙恒你本身是江南人,居然沒有想到這一點?不知輕重,至於如此,看來你是一個糊塗不曉事的人,難堪大任!

韋氏竟因此區區小事丟了官。

皇帝因此重申:

各省查辦違禁之書,屢經傳諭,令各督撫檢出解京,並經朕親行檢閱,分別查銷。

乾隆朝“消滅記憶”運動,進行得十分周密和徹底,以致今天已經完全無法估量所承受的文化損失。史載乾隆銷毀的書籍“將近三千餘種,六七萬卷以上,種數幾與四庫現收書相埒”。吳晗也說過“清人纂修《四庫全書》而古書亡矣”!據近代學者推算,全國禁毀圖書一萬三千六百卷。焚書總數達十五萬冊。銷毀版片總數一百七十餘種、八萬餘塊。除了焚毀書籍,乾隆還係統地對明代檔案進行了銷毀。目前明代檔案僅三千餘件,其餘估計不少於一千萬份明代檔案,已經被銷毀了。

乾隆朝“文治”的本質,是中國曆史上最大的一場文化浩劫。

修改直至銷毀記憶,本來是專製統治者的專利,但乾隆以比祖先更殘忍的方式來掩蓋祖先的殘忍,就無論如何不可原諒了。

我們永遠不要低估專製統治者的自私和陰狠。乾隆心裏十分清楚,不論工作多麼細致,僅靠官員們的搜查,是不可能禁絕所有不法文字的。最有效的辦法是通過製造空前的恐怖,使臣民們自己主動悄悄地銷毀家中的不法文字。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乾隆帝蓄意製造冤案、酷案,把一些語義含混的文字打成大案,借無辜者的腦袋來恐嚇天下之人,所作所為,令人發指。

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江蘇人蔡嘉樹指控徐述夔所著《一柱樓詩》“大逆”。

蔡嘉樹與王瀧南一樣,是江蘇揚州的鄉間無賴,原租了徐家的十幾畝田地。乾隆十三年(1748年),徐述夔之孫徐食田向蔡家提出要贖回這十幾畝田地。而蔡嘉樹占著不放,兩家因此產生糾紛。蔡因此以徐氏祖父徐述夔刊印散發的書裏有“忌諱之詞”,向官府控告。

蔡嘉樹的證據是徐書中有“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一句,說這是“非常悖逆之詞”。這顯然是胡說八道,江蘇布政使陶易一見案卷,也認為這“顯係挾嫌傾陷”。然而,案件上報到皇帝那裏,皇帝卻批複道,蔡氏所說有理。皇帝說,此句乃“借‘朝’夕之‘朝’作‘朝’代之‘朝’,且不用‘上’‘到’等字而用‘去’清都,顯寓欲複興明朝之意,大逆不道至此已極”。此案的結局是十分嚴酷的:陶易擬斬立決,皇帝降旨“加恩改為應斬監候,秋後處決”,後瘐死獄中。徐述夔及其子已死,也開棺戮屍,梟首示眾。徐食田兄弟等五人參與出版校對者擬斬立決,俱奉旨加恩改斬監候。徐述夔的兩個曾孫及三個孫媳等,給付功臣之家為奴,全部家產造冊入官。為他作序的毛澄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