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2 / 3)

從此,皇帝喜歡西洋鍾表一事立刻被官場所周知,廣州西洋八音匣等售價因而猛漲。“這些東西雖然沒有什麼實際用處,但中國官吏們卻醉心追求,示意他們的下屬不惜任何代價收買。”(斯當東《英使謁見乾隆紀實》)

至於書畫,更是皇帝私人收藏庫中最重要的內容。眾所周知,乾隆文化修養極佳。他九歲開始練習書法,十九歲開始學畫。對於珍品字畫,皇帝像史上那些有名的收藏家一樣嗜之如命,必欲得之而後快。不過,其他收藏家收集書畫,東奔西走,曆盡辛苦。而皇帝收藏,卻全然沒有這些麻煩。這些光彩奪目的無上精品,大部分來自臣仆的貢獻。隻要他的喜好一被偵知,那麼全帝國之內最好的藏品,就會源源不斷地流入紫禁城。

皇帝對古玉的興趣也十分濃厚,他一生禦製詩文共四萬餘首,其中涉及玉器的篇目即達八百餘。目前故宮收藏的上萬件古玉,多數是在乾隆時期由各直省督撫一級官員進貢的。他的禦製詩文顯示出,他經常一個人蹲在玉庫裏擺弄玉玩,挑出一些古玉,命人刮垢清理後,親自評出甲乙丙級。

事實上,乾隆皇帝的諸多曆史第一中,還可以加上一條——中國曆史上最大的收藏家。

中年時期,乾隆物質生活的品位之高,排場之大,要求之細致全麵,均遠過於前代帝王。不過此時他進取心尚熾,對物欲仍有節製,所以他的日常享受可稱講究,尚不能說奢侈。

人到晚年,優點往往前進一步,突破分寸,轉化成缺點。而缺點則往往變本加厲,從抑製收斂狀態變成肆無忌憚。步入晚年之後,皇帝無心進取,講究和奢侈之間的界限迅速突破。曆代進貢在資格和時間上都有嚴格的規定。清代成例,僅督撫們有進貢之權,進貢的時間也隻限於三節:冬至、中秋,還有皇帝生日。而到了乾隆晚年,這些規矩都被打破了。地方上的布政使、按察使直至京中的內廷翰林也開始進貢。為了收羅民間珍藏,一些普通百姓也可以將家中珍藏通過大臣,轉貢給皇帝。進貢遂成了皇帝搜刮民間珍寶的最主要途徑。為了配合皇帝的胃口,一年三節的時間限製也被打破了。除了三大節,端午節、上元節、重陽節,大臣們也都可以踴躍進貢。除此之外,大臣們開動腦筋,集中智慧,創造出了無數進貢的新名目:皇帝出巡,經過地方,大臣迎駕進貢,稱“迎鑾貢”;皇帝每年去熱河避暑,大臣們進貢,稱“木蘭貢”;大臣們進京覲見皇帝,所獻貢品稱“陛見貢”;皇帝提拔加恩,所獻貢品,稱“謝恩貢”……有時,皇帝想要某種東西,又實在沒有借口,就幹脆稱“傳辦貢”。

所以,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這次東巡所收貢品,應該歸為“迎鑾貢”。不過,即使是“迎鑾貢”,也應該僅限於所經過地方的官員。而這一次,遠在湖廣、四川、廣東的巡撫官員們也都放下工作,不辭辛苦,千裏迢迢來進獻大批財物,從體製上講可以說並無先例,也毫無道理。這一事件唯一可以說明的,就是皇帝對貢品的需索已經達到了失態的程度。

隨著老皇帝越來越失態,越來越多的封疆大吏把其他政務推到一邊,集中精力為皇帝購買製造奢侈品。越到後期,官員們進貢的次數越多,物品越豐。檔案記載,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這一年,長蘆鹽政徵瑞進貢十五次,閩浙總督伍拉納進貢十一次,福建巡撫浦霖進貢九次。其中伍拉納十一次進貢日期分別是:三月初八、三月十一日,三月二十四日、四月十九日、六月初七、七月十九日、八月十一日、十二月初七、十二月二十一日、十二月二十四日、十二月二十九日,幾乎無月不貢,成為中國進貢史上的奇觀。

而到了皇帝的生日,進貢浪潮更是席卷全國。每到此時,整個帝國變成了大小官員們呈獻貢品的萬國博覽會。據朝鮮使臣記載,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七十大壽時,他在中國一路所見的進貢景象實在令人咋舌:北京附近,各地進貢的大車據不完全統計多達三萬輛。除大車外,那些珍貴怕碎的貢品以人擔、駝負、轎駕,更是多不勝數。“其杠而擔者,物之尤精軟雲”。“每車引馬騾六七頭,轎或者聯杠駕四騾,上插小黃旗,皆書進貢字”。為了搶運貢品,車輛互相爭道,“簧火相望,鈴鐸動地,鞭聲震野”。好不氣派。(樸趾源《萬國進貢記》)

很多人都說,進貢之風的興起,是打開乾隆朝政治腐敗大門的鑰匙。

皇帝過度收受貢品,本身就是一種嚴重腐敗行為。

官場上,送點小禮物,是人之常情。如果禮品價值過限,就是腐敗。同樣,按定製收受貢品,自是帝王維持正常生活的必須,但像晚年乾隆這樣毫無節製地收受禮物,當然就是犯罪了。

皇帝的理論是,送給皇帝的禮物是由官員們“自行製辦”,也就是自掏腰包,目的是“聯上下之情”。既不會增加百姓負擔,又溝通了君臣間的私人感情,何樂而不為呢?

事實上,並不用太多的思考,就可以判斷出“自行製辦”之不可能。送給皇帝的“土特產”,幾乎件件超出官員們的承受能力。皇帝喜歡那種鑲珍珠的玉如意,臣下紛紛進獻。當時一柄不嵌珠的玉如意值銀四千兩。而當時廣東珍珠價格,重四分的珠子約值銀四五千兩,重五分的則需六七千金,如像龍眼果那樣重三錢的大珠竟值兩萬兩銀。一柄如意的價值如此,其他禮物可想而知。羊毛出在羊身上,這些精美絕倫的禮品,每一件都是民眾的膏血凝成。

因為進貢之風的盛行,乾隆年間的官場上出現了“幫貢”一詞,即有權進貢之大臣令下屬幫助其“購買物件”,以“孝敬皇上”。這一新詞彙光明正大,而且十分光榮,頗有凝聚全體官員對皇帝的無比熱愛之義,實際上卻成了貪汙腐敗的新方式。因為送給皇帝的禮物,從采購置辦到送進大內,往往過程不公開,賬目不清楚,雲霧重重,機關多多。事實上,送到皇帝手裏的一萬兩,可能意味著督撫們從州縣官員那裏剝削了十萬兩,而州縣們則完全有可能從民間剝削了百萬兩。

事實上,乾隆晚年的數起貪腐大案,都牽出過背後的進貢問題。那些進貢最多最好最得皇帝賞識的大臣,後來多數都成了貪汙犯。比如那個一年進貢十多次的閩浙總督伍拉納勾結串通屬下官員,貪汙庫存銀八萬五千萬餘兩進行私分。案發後,朝廷抄了伍拉納的家,抄出白銀四十多萬兩。被抓之後,伍拉納自供其巨額財產中就有一部分是來自於勒令下屬“幫貢”所得:“我們並不自己出資買辦物件,乃婪索多銀肥囊橐。”

乾隆皇帝的寵臣李侍堯是當時“優於辦貢”的代表之一。時人認為他是乾隆朝進貢之風興起的帶頭人:“(李侍堯)善納貢獻,物皆精巧,是以天下封疆大變,從風而靡。”這並非虛言。現存史料中有一張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十一月初八時任兩廣總督的李侍堯所進貢物品名單,我們可以從中窺得李氏進貢手筆之大:

鑲洋表金萬年如意一柄金無量壽佛一尊珊瑚朝珠一盤蜜蠟朝珠一盤脂玉萬年有慶一件白玉祥祿壽三星一件白玉長春壺一件白玉蟠桃九熟一件白玉保合太和一件白玉長春花洗一件白玉壽星一件白玉如意仙一件白玉香盤一件漢玉佛手一件漢玉花囊一件漢玉拱璧一件白玉雲紋鐸一件白玉元洗一件漢玉爐瓶一事一分漢玉飛熊葉瑞一件白玉印池一件宋磁霽紅花囊一件定窯洗一件喜窯一統尊一件成窯五彩瓶一件定窯福祿尊一件宣窯梅瓶一件宋磁霽紅瓶一件定窯寶月瓶一件哥窯筆洗一件青綠三代尊一件青綠提梁一件青綠鳧尊一件明黃刻絲萬福萬壽龍袍一件天青刻絲八團立水龍褂一件明黃緞繡萬福萬壽龍袍一件天青緞繡八團立水龍褂一件真紫緞繡三色金諸仙祝壽龍袍一件天青緞繡三色金八團立水龍褂一件綠緞繡萬壽長春龍袍一件香色寧綢繡六合同春龍袍一件醬色寧綢繡江山萬代龍袍一件天青寧綢繡八團立水龍褂一件綠實地紗繡四季呈祥龍袍一件香色實地紗繡八仙慶壽龍袍一件醬色實地紗繡吉祥九如龍袍一件天青實地紗繡八團立水龍褂一件洋錦緞二十匹洋花絨二十匹大紅鴛鴦絨十版大紅羽緞十版洋繡帕一百方洋繡小帕一百方紫檀雕花寶座一尊紫檀雕花禦案一張紫檀鑲玻璃三屏風一座紫檀雕花天香幾一對紫檀雕花炕幾一對紫核鑲玻璃衣鏡一對紫四雕花書隔一對紫檀雕花方凳八張紫檀鑲麵玻璃橫披一對琺琅鑲玻璃五屏風妝鏡九座琺琅鑲玻璃手鏡九對紫檀鑲玻璃福祿式小掛鏡九對東洋漆炕桌一對東洋漆香盒五件鸞翎宮扇一對孔雀宮扇一對洋鑲鑽石自行人物風琴樂鍾一對紅瑪瑙鑽石珠花瓶式樂鍾一對洋售鑽石蟠桃推鍾一對洋鑲鑽石蟠桃表一對洋玻璃金魚缸一對仿景泰琺琅瓶一對琺琅福祿瓶一對鑲玻璃小佩鏡二十七麵蜜蠟鼻煙壺二匣洋金銀線二百文琺琅手盆九對琺琅唾盂九對翠頂花三十匣翠花五十匣天然沉香瓶一件洋油畫小掛屏一對

李侍堯之所以如此熱衷“辦貢”,討皇帝喜歡固然是一個原因,而另一半的原因是進貢過程中,自己可以大肆向下屬攤派。而且,進貢後退回的寶物,他居然也納入自己的私囊。當時來中國的朝鮮使節風聞,“大抵侍堯貪贓中,五之三入於進貢”。原來,為了表示風度,臣下所進貢品,皇帝一般不會全收,隻能擇收部分,其他要退回。這張貢單中,皇帝所收的隻有十來樣,其他玉器、宋元古瓷、龍袍、紫檀寶座、琺琅等74項數百件都歸李氏所有。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李侍堯緣事治罪籍家,結果抄出“黃金佛三座,珍珠葡萄一架,珊瑚樹四尺者三株”,“此是侍堯進貢物件而還給者也”。

山東巡撫國泰也是“進貢能臣”演變成貪汙案犯的典型一例。國泰進貢成績之突出,連乾隆都曾誇其“進貢為優”,“優於辦貢”。他進貢之勤快到了令皇帝有點煩的程度。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正月初六,皇帝在山東巡撫國泰的貢折上批道:何必獻勤至是?今所貢才器都閑置圓明園庫,亦無用處,數年後爛壞而已。真成大笑話。

就在此批發出僅三個月後,即乾隆四十七年四月,國泰就犯了案,原因是對下屬強行攤派,聚斂個人財富,致使山東通省虧空。七天之後,國泰即被賜自盡。

乾隆年間侵貪大案而與進貢有關者,除李侍堯、國泰、伍拉納外,還有浦霖、阿思哈、盧焯、恒文、良卿、方世俊、高樸、彰寶、王撣望、勒爾錦、陳輝祖、郝碩等無數大案,而這類敗露的大案充其量不過是冰山露出水麵的部分。整個官僚體係通過進貢這個借口直接汲取的財富,不知凡幾。

進貢過程中的貪腐行為,不過是進貢諸多後果中最輕的一種。更為嚴重的是,皇帝對物欲不加節製的追求,給天下傳達了許多不良的信息。

第一個不良後果是官場奢侈之風的刮起。

乾隆晚年,社會風氣日趨奢靡。官場之上,官員們整日比的是誰家的廚子好,誰請的戲子高明,誰收藏的古玩稀奇。據說當時在江南一帶的仕宦社會中,人們有“三好”,即“窮烹飪,押優伶,談骨(古)董”。這也可以說是整個乾隆時代官宦、士人階層平日愛好的一個縮影。

乾隆晚年,許多官衙終日歌舞升平、花天酒地。河道總督衙門是最典型的代表。每次總督興辦治河工程,“每於工次搭蓋館舍,並開廛列肆,玉器鍾表綢緞皮衣無物不備,市儈人等趨之若鶩,且有娼妓優伶爭投覓利,其所取給者,悉皆工員揮霍之貲,而工員財賄,無非由侵漁帑項而得”。堵塞衡口工程時,“工次奢侈揮霍,開廛列肆,玩好生色,無所不有”。

進貢熱的另一個影響是官場上送禮之風的興起。

乾隆早年,對進貢送禮之弊察之甚詳。即位之初,他就規定,官場之上,不得以送“土特產”之類的名義給上級送禮。皇帝說:“持廉之道莫先於謹小慎微,督撫為一省表率,既收州縣土宜,則兩司、道府之饋遺又不可卻,而州縣既送督撫土宜,則兩司、道府之饋送又不可少,層屢遞及,督撫之所收有限,而屬員之費不貲。”(《清會典事例》)

然而,晚年皇帝自己公然需索重禮,對自己早年這個規定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官場之上請客送禮之風迅速升溫。章學誠說:“印官上任,書役饋送輒數萬餘,督撫過境,州縣迎送必數千金。”

乾隆六十年(1795年),福建巡撫浦霖貪汙案發,皇帝查抄其家,查出“三鑲玉如意大小共一百五十七柄”,皇帝驚歎:“此與唐元載查籍家財胡椒至八百石何異。”其實皇帝大可不必如此驚詫莫名,胡椒至八百石,可能吃不了,百數十柄如意卻是稍有頭臉的臣子必須常備的,除了給皇帝的貢品以及皇太後聖壽、阿哥成親、公主下嫁的需要,進京陛見,處處打通關節,哪一項應酬少了“如意”能如意?

乾隆晚年,官場上無錢不辦事。王撣望就官甘肅時,全省流傳的一句順口溜:一千見麵,二千便飯,三千射箭。意思是說,送一千兩銀子給王撣望不過能見上一麵;送兩千兩銀子,王大人賞臉的話,有望留吃一頓便飯;送三千兩銀子,王大人高興,會和送禮的人一起拉拉弓,射射箭,練練騎射,以示關係更近一層。從見麵到吃飯再到一同玩一玩,表明和掌管全省錢財物大權的布政使的關係一步步拉近,而主導這種關係遠近的砝碼就是白銀。

當代官場上有兩個怪現象——辦事處現象和司機現象,這似乎是新生事物,其實在乾隆年間早已經存在。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甘肅布政使王撣望冒賑案發,就揭露出一個新的職業:“坐省長隨”,就是把“貼身長隨”派去做駐省城的聯絡員。據後來接任甘肅布政使的王廷瓚說,王撣望在任時,令各下屬州縣專派出自己的貼身“長隨”守候在省城,建立“辦事處”。這些人在省城,就專門負責與王的家人交朋友,拉關係,探聽信息。凡有屬員饋送王撣望金銀時,就裝入酒壇內,用泥封好,由這些“坐省長隨”送進。王撣望交代說:“我遇有需索時就令人通知坐省長隨,以便送信給各州縣,所以各州縣有饋送我的東西全由坐省長隨經手。”王撣望在短短數年間聚斂了三百萬家財,其中大部分是通過“坐省長隨”來完成這些“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