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和砷與議罪銀
僅僅靠貢品,並不能保證皇帝的日子過得足夠舒坦。因為皇帝家需要花錢的地方太多了。俗話說,禮尚往來。通過收受貢品的方式收藏民間珍寶,其過程雖然比一般收藏家輕鬆愉快,但也不可能不付出任何代價,更何況乾隆是一個麵子上特別“講究”的人,絕不會一味仗勢豪奪。他的回賜除了一些虛銜外,主要是銀兩。因為體恤收藏者的不易,也為了顯示皇帝的氣派,他回賜的數目,不但相當公道,有時甚至是過於豐厚,這就需要大量的錢財。除此之外,大至宮廷造辦處造辦各種玩意兒,內務府采辦各種物資,小到過年過節給妃子孩子們壓歲,無處不所需甚巨。金山銀海中長大的皇帝本性慷慨,手筆很大,眼光又高,凡事精益求精,登峰造極,日常支出比康雍兩朝成倍增長。然而如前所述,祖製規定,皇帝的個人開支不得加重百姓負擔,所以這些費用的來源並非國庫,必須由內務府自籌,而內務府的財源實在有限。事實上,為了開辟財源,乾隆曾經動過很多腦筋。他曾派內務府官員到恰克圖采買俄羅斯皮貨,販到內地轉賣,想大賺一筆。但由於內務府官員無能,獲利無多,部分皮毛無法高價變賣,隻能攤派到各處織造,使皇帝大為生氣。(《清乾隆朝內務府的皮貨買賣與京城時尚》)除此之外,皇帝還允許內務府對商人發放高利貸,出售部分特許商品的經營權,以牟取暴利。但是由於缺乏理財高手,雖然擁有權錢交易的最大便利,內務府的收入還是增加得很慢。晚年皇帝對財富的渴求越來越熾,也越來越感缺錢之苦。
議罪銀製度就是在這個背景下,由和砷策劃出來的。
對於中國曆史上這個最大的貪汙者,人們的研究實在已經夠多夠細了。不過,人們往往過多渲染了和砷火箭般躥升中體現出的鑽營功夫,而忽略了乾隆晚年的獨特心態。事實上,和砷現象不過是乾隆晚年特殊心理需要的產物。如果在乾隆中青年時期,和砷絕無機會爬得這麼高,當然,後來也不可能跌得這樣重。
晚年的乾隆被兩個矛盾所困擾:一個是大權獨攬的政治信條和每況愈下的健康狀況;一個是不斷泛濫的物欲和“不增加百姓負擔”的承諾。
盡管健康狀況已經越來越難以支撐日常政務,但乾隆從來沒想過把大權分擔給朝中重臣。他深知這些重臣在朝中經營多年,根深葉茂,一旦分享最高決策權,很容易引來大批依附者,形成朋黨,導致混亂。為了保證大權獨攬,老皇帝迫切需要一根得心應手的拐杖,或者說,一個有能力的貼身秘書,幫他處理日常政務,執行具體決策。這個人第一應該在朝中沒根沒底,沒幫沒派,沒有什麼資曆。這樣,才會俯首帖耳,絕對忠於皇帝。第二,更重要的是,他必須機敏果決,才華出眾,能夠實際代替皇帝處理一些複雜事務,否則難入以挑剔聞名的乾隆的法眼。
乾隆四十年(1775年)秋天,皇帝出巡。老皇帝旅途寂寞,就和藹地和身邊一位騎馬隨行的新任侍衛聊起天來。先是問他多大了,姓什麼叫什麼,接著又問他什麼時候進的宮,在哪兒當過差。這位風度翩翩的侍衛回答說,他26歲了,鈕祜祿氏,叫和砷,剛被選為乾清門侍衛。年輕人語言流利而得體,態度恭敬又從容。皇帝開始對他感興趣了,便問起他的功名出身。和砷說自己18歲那年曾參加鄉試,沒能中舉。乾隆問道:“當年的卷子,還能記得幾句嗎?”和砷說能,於是邊走邊背,一會兒工夫,居然把八年前的卷子從頭到尾全背了下來。
皇帝大為驚異,那心情,恰似王熙鳳之初見小紅。人到老年往往更加欣賞年輕人的幹練和活力,皇帝試著派和砷辦了幾件事,和砷的機敏達練、善解人意表現得淋漓盡致,皇帝大喜過望。乾隆原是眼裏揉不得沙子的英主,卻挑不出和砷的毛病。
一年之後,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正月,27歲的和砷被任命為戶部右侍郎,成為二品大員。三月,又成為軍機大臣,四月,兼內務府總理大臣,賞戴一品朝冠。
從此之後,他一直穩穩地高居政治最高層,從男爵到公爵,從戶部右侍郎到吏部尚書、文華殿大學士、太子太保,其拔擢之快,任事之繁,總攬之巨,有清一代絕無僅有。一生高己卑人、明察過甚、恩威不測的乾隆帝,從來沒有懷疑過和砷的才幹與忠誠。
和砷得罪身死前的三天,回顧平生,曾寫下了這樣一首詩:
星辰環冷月,縲絏泣孤臣。
對景傷前世,懷才誤此身。
“懷才誤此身”這五個字並非完全是開脫。他確實當得起“才華橫溢”四個字。和砷年輕時代曾就讀於鹹安宮學。這個學校以招生條件嚴格和教育質量出眾而聞名。能考進這裏,從某個側麵證明他的天姿出眾。鹹安宮學的課程包括經史、少數民族語言、書畫、武功騎射和火器。從課程的全麵正規來看,其目的很明確,就是為帝國培養高級政治人才。和砷大部分功課都相當出色。他精通滿、漢、蒙、藏四種語言,經史典籍無不涉獵,文字功夫出眾,並且武功騎射基礎也相當不錯。
除了學業出色外,和砷可謂全麵發展,業餘興趣也十分廣泛,琴棋書畫無所不通,特別以詩而聞名。清人錢泳產稱和砷詩頗有“佳句可尋”,而當時的大詩人袁枚則這樣誇讚和砷:“少小聞詩禮,通侯即冠軍;彎弓朱雁落,健筆李摩雲。”
更讓老皇帝感覺舒服的,是他的情商高於智商,與人相處總能使對方感覺愉快。史書載這位美男子“行止輕儇,不矜鹹儀,言語便給,喜歡詼諧,然性機敏,過目輒能記誦”。他毫無士大夫的方巾氣。據《嘯亭雜錄》載:“和相雖位極人臣,然殊乏大臣體度,好言市井謔語,以為嬉笑。嚐於乾清宮演禮,諸王大臣多有俊雅者,和相笑曰:‘今日如孫武子教演女兒兵矣!’”能在乾隆麵前這樣說話的,滿朝隻有和砷一人而已。他善解人意,凡事從不用皇帝廢話。他辦事幹練,嘉慶也不得不承認他“精明敏捷”,他能夠遊刃有餘地應付各種突發事件。凡遇繁難政務,乾隆常常派和砷去處理,和砷以其機敏果斷屢獲褒獎。
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他充任欽差大臣赴雲南查辦雲貴總督李侍堯貪汙案,因辦理得體,未及回京,便升任戶部尚書兼議政王大臣。回到北京,他“麵陳雲南鹽務、錢法、邊事,多稱上意,並允行”。表現了自己全麵的政治才華。這是和砷從政生涯的第一次重要亮相,表現得到了朝野上下的一致認可。
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鎮壓林爽文起義過程中,和砷作為機要秘書,為皇帝提供了很有價值的政策建議。起義平定後,皇帝特意賜詩和砷:
大學士三等忠襄伯和砷:承訓書諭,兼通清漢。旁午軍書,惟明且斷。平薩拉爾,爾曾督戰。賜爵勵忠,竟成國翰!
“兼通清漢”是和砷的一項重要政治資本。乾隆朝最重要的政治文書,都是用滿文寫成的,這實際上就把許多漢大臣排斥在了最高決策圈之外。乾隆朝唯一參與最高機要的漢大臣張廷玉,也精通滿文,因為他中進士後曾經專門學習滿語。及至乾隆晚年,大臣中文兼滿漢且又有眼光又有見解的,唯有和砷一人了。故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平定廓爾喀後,乾隆又說:“去歲用兵之際,所有指示機宜,每兼用清、漢文。此分頒給達賴喇嘛及傳諭廓爾喀敕書,並兼用蒙古、西番字者,殊難其人,惟和砷承旨書諭,俱能辦理秩如。”
曆代被處死的貪汙犯中,和砷的死是最從容、最雅致的一個。
嘉慶四年(1799年)正月十八日上午,皇帝派人送來一條白練。和砷見到白練之後,索筆題詩一首:
五十年來夢幻真,今朝撒手謝紅塵。
他時水泛含龍日,認取香煙是後身。
一個在臨死前能寫出這樣充滿禪意詩句的人,應該是個有一點深度,有一點悟性,有一點定力的人。目光銳利的乾隆本也不會讓一個平庸之輩處於離自己最近的位置上。
事實上,對和砷的全麵定位應該是政治家、經濟官僚、詩人、學者、藝術鑒賞家和政治鬥爭的失敗者。在乾隆後期,他在整頓國家財政製度、管理文化事務,特別是外交事務方麵,都做出了相當傑出的貢獻。他主編了《四庫全書》《大清一統誌》《三通》等大型叢書,《紅樓夢》能流行於世,據說他的功勞尤大;因為精通多種語言,所以和砷實際上充任了當時的外交部長,曾多次負責接待朝鮮、英國等國的使臣。英使馬戛爾尼曾評論和砷說,和砷在談判中“保持了他尊嚴的身份”,“態度和藹可親,對問題的認識尖銳深刻,不愧是一位成熟的政治家”。
僅這些才能,已經足以使乾隆離不開他。更何況和砷還有另一項為皇帝所急需的天賦,那就是理財。
除了不死讀書、興趣廣泛、注重人際溝通技巧外,和砷身上還有許多其他的“現代氣質”,比如財富觀念。
傳統士大夫往往拙於理財,而和砷卻有著天生的商業頭腦。傳統社會中的財富觀念是靜態的,人們有了錢,第一選擇永遠是買地,把流動資產化為固定資產,“入土為安”。而和砷卻深通現金流動起來後的巨大威力。在不動產與現金麵前,他顯然對現金更感興趣。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莊頭許五德與他人發生矛盾,托和砷幫忙打官司,並答應“事後或送地六十頃,或銀一萬兩”。和砷聽後明確表示,“不要地畝,要銀一萬兩”。他的貪汙受賄所得,一小部分用於擴大不動產,更多的部分,則用於各種工商業投資,其範圍涵蓋了金融、地產、礦山、物流、醫藥、商業等許多行業。他在北京城內擁有當鋪12座,其中永慶當、慶餘當、恒興當、恒聚當等,都是典當業巨頭。他還經營印鋪、賬局、瓷器鋪、藥鋪、古玩鋪、弓箭鋪、櫃箱鋪、鞍氈鋪、糧食店、酒店、杠房、石灰窯等。此外,他家還專門備了80輛大馬車,從事運輸業。這些行業的收益率,當然遠遠高於地租。就是那些不動產,他也盡可能選擇用來出租。據後來抄家官員統計,和砷僅在北京就有出租房屋35處,“一千零一間半”,“每年共取租銀一千二百六十八兩三錢,取租錢四千四百九十二吊二百四十文”。(故宮博物院《史料旬刊》)可以說,隻要是賺錢快的行業,就有和砷的身影。值得一提的是,當時采礦業由於風險巨大,管理複雜,投資多,見效慢,一般人不敢經營,和砷卻敢於嚐試。他看中煤礦業是朝陽產業,曾投巨資在門頭溝和香山兩地開了煤礦。和砷巨大家業的積累,貪腐所得當然是大頭,但是他自己的投資收益也並非無足輕重。
傳統士人往往恥於談錢,和砷卻有著強烈的契約意識,在金錢麵前親兄弟明算賬,雖然至親好友也毫不含糊。他的外祖父伍彌泰官至大學士,向他借過2000兩銀子,他擔心外祖父不能及時還賬,逼著老頭拿自家地契抵押,“取田契價值相當者署卷歸償”。(《郎潛紀聞》)他嶽祖父英廉的孫子向他借錢,也是拿地契為抵押品才借出去的。(中國曆史第一檔案館檔案《內務府來文》)他親舅舅明保向他借了15000兩白銀,他規定每月一分起息,連本帶利滾到21450兩。他貼身家人傅明向他借銀1000兩,答應如到期不能還清,便從其“每月工食內坐扣”。不久傅明身亡,和砷並不念其效勞一生而免除債務,而是令其子花沙布代替還債。並且每月規定按7厘起利,加上以前所欠利銀200兩,共計1200兩。因為對金錢的熱愛,和砷甚至親自擔任家裏的會計和出納:“和相……出入金銀,無不持籌握算,親為稱兌。”(《嘯亭雜錄》)
成為乾隆皇帝的私人助理後,他的經營天才迅速得到了體現,並迅速得到乾隆的重視。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他出任內務府大臣。在此之前,這個負責皇室財政的機構經常是入不敷出。“本府進項不敷用時,檄取戶部庫銀以為接濟。”而他就任之後不久,就麵貌一新,不但彌補了以前的赤字,還出現了盈餘。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皇帝加派他充任崇文門稅務監督,在他的經營下,這個稅關收入一下子躍居全國30多個稅關的前幾位。這兩炮打響,乾隆對和砷的理財本領愈加刮目,所謂“晚年依毗益篤”。所有與財政有關的部門漸漸都劃歸和砷一人把持,他先後任戶部侍郎、戶部尚書、管理戶部三庫、內務府大臣。“伊竟將戶部事務一人把持,變更成例,不許部臣參議一字。”
在乾隆眼裏,和砷簡直就像一個魔術師,總是能出人意料地製造出新的財源。“議罪銀”的製度化,就是和砷的一個天才發明。
議罪銀是由“罰俸”演化而來。罰俸古已有之,扣除官員幾個月至幾年的“基本工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