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2 / 3)

來了自然不能空手,他們帶著本國最好的土特產,恭恭敬敬獻給中國皇帝。這標誌著他們向先進文明的致禮,也標誌著對中華帝國的臣服。這些國家就叫朝貢國,又稱屬國。

“萬國來朝”“四夷賓服”向來是中央帝國統治成功的標誌。中華帝國的屬國越多,就證明帝國治理得越良好。中央王朝通過冊封,賜予四周小國以合法性地位。而中央王朝自身的合法性,一定程度上也需要小國的捧場來證明。曆代王朝都熱衷於展示自己的光榮偉大,以吸引周圍國家前來朝貢。

大清王朝的屬國數量自然也不少。因為中國與屬國的關係根本上是禮儀性的,中國是君,外國是臣,所以清代的外交分別由禮部和理藩部來劃片兒管理。東南及海上一片,如朝鮮、琉球、越南、南掌(即老撾)、暹羅(即泰國)、蘇祿、緬甸,以及西洋的荷蘭、葡萄牙、西班牙、羅馬教皇廳(即意大利)等,歸禮部管。而歸理藩院管轄的,主要是西北陸上屬地及國家,比如哈薩克、尼泊爾、錫金、不丹和中國人一廂情願中的“屬國俄羅斯”等等。

一般來講,在進貢國名單上增加一個新名字絕非易事。除了千方百計遣使招徠,就要大動兵戈武力威服。大清屬國數量在乾隆年間增長最速,主要是因為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清朝擊敗準噶爾,這一戰使“哈薩克左右部、布魯特東西部、安集延、瑪爾噶朗、霍罕、那木幹四城、塔什罕、拔達克山、博羅爾、愛烏罕、奇齊玉斯、烏爾根齊諸部落”均“同屬內地”或者“列我藩服”。“以亙古不通中國之地,悉為我大清臣仆,稽之往牒,實為未有之盛事”。(《清史稿》)

而如今,既沒用大清帝國出兵,又沒有遣使,數萬裏外大西洋上的從不知名的英吉利國就“遠慕聲教,傾心向化”,主動前來納貢。這難道不是中華帝國文化影響力的有力證明嗎?這難道不是大清盛世的最好注解嗎?這難道不是皇帝晚年遇到的一樁大喜事嗎?

何況這個新的“臣仆”將為皇帝貢獻許多奇珍異寶。那篇稟文裏不是說得很清楚嗎:“帶有進貢貴重物件,內有大件品物,恐路上難行,由水路到京,不致損壞,並冀早日到京。”

依慣例,海上達到的外國貢使一律由廣州上岸。皇帝回複兩廣總督,特別批準英吉利人破例由天津登陸:“閱其情詞極為恭順懇摯,自應準其所請,以遂其航海向化之誠。”(《清高宗實錄》)

其實英國人並非是中華帝國的陌生客人。他們來到中國海邊已經幾百年了。長期以來,他們一直是大清國最重要的外貿夥伴國之一。

自古以來,英國人就一直被東方這個神秘的大國所吸引。早在1497年,英國人卡波特就企圖打通前往中國的航路,可惜沒有成功。直到1635年,英國商船“倫敦”號抵達澳門,才標誌著中英交往的開始。

從那時起,中英間就建立起了貿易聯係。不過當時的明朝官員並不知道這些外國人從何而來,看他們一樣是紅頭發藍眼睛,以為他們是荷蘭人,所以將他們也稱作“紅毛番”。在中國人眼裏,荷蘭是當時海上最強的國家。

其實世界大勢早就發生了變化。16世紀末起,英國相續擊敗西班牙和荷蘭,實現了海上崛起。在中外貿易中,英國人同樣後來居上,很快就取代了荷蘭和西班牙,成為中外貿易的主力軍。中國茶葉風靡全球,主要就是英國商人的功勞。

雖然早在公元前2世紀,中國人就開始種植茶樹,但直到16世紀中葉才為西方人所知。1606年,荷蘭人首次將茶葉輸往歐洲。然而在此後100餘年間,歐洲人並沒有對這種新飲料表現出多大的興趣。中英貿易興起後,經過英國商人的大力推介,茶葉逐漸成為歐洲人客廳裏的時尚,並且使越來越多的人著迷。從1685年到1759年,70多年間,英國從中國每年采購的茶葉數量從8萬多磅增長到269萬磅,增長了30多倍。茶葉也已經成了中國出口到歐洲的最大宗貨物,占了歐洲人從中國采購商品量的一半以上。英國人因此成了對華貿易的絕對主力。1764年,歐洲運往中國的貨物總值為191萬兩白銀,而其中英國所運為121萬兩,占63.3%;而當年中國出口到歐洲的貨物總值為364萬兩白銀,英國人購買的為170萬兩,占46.7%。及至18世紀末,英國對中國的貿易輸入值已占西方國家總值的90%左右,輸出值則占70%以上。英國早已經是中國第一大外貿出口國,也是第一大外貿進口國。(《閉關與開放,中國封建晚期對外關係研究》)

可是中國皇帝與中國政府對此一無所知。英國人仍然如明末一樣,與荷蘭人一直都被稱為“紅毛番”。對這兩種“紅毛”之間的關係如何,連與之直接打交道的中國商人都十分模糊。以至於前幾年剛剛修訂的《大清一統誌》,記載了西班牙、法國、意大利等國,卻竟然沒有這個最重要的外貿夥伴。

中國皇帝何以閉目塞聽如此?

其實要怪乾隆皇帝晚年記性不好。對於這個英吉利國,他本來應該有印象的。

那是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的事。那一年夏天,天津大沽口外的海麵上,出現了一艘西洋三桅船。一個中文名叫“洪仁輝”的英國商人,自稱“英吉利四品官”,說有要事,要進京告禦狀。

“英吉利四品官”的到來驚動了天津知府。充滿好奇心的知府靈毓來到洪仁輝船上,對這個金發碧眼的洋人進行了拜會。洪仁輝操著流利的中文對他說,他們本來在廣州與中國進行貿易,但是在貿易過程中,受了許多欺負,因此想找中國皇帝評評理。

這是中國有史以來沒出過的奇事。按理靈毓不應該允許這個不守規矩的夷人進入天津。但是頭腦靈活的他早就聽說過外國商人都很有錢,因此認為這是一個極好的發財機會。於是他對洪仁輝表示,聽了洪氏的講述,他十分同情。他會向上級彙報這件事,但是替一個外國人“越級上訪”,他要冒著被革職的風險。

所以,靈毓悄悄伸出5個手指頭。如果沒有5000兩白銀的好處,他不敢做這樣的事。

其實洋人洪仁輝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英國翻譯,根本不是什麼英吉利四品官。他本名詹姆士?弗林特(JamesFlint),從乾隆十二年(1747年)起成為英國東印度公司翻譯。之所以自稱四品官,是因為他很清楚,一個普通的英國商人或者翻譯根本不可能見到中國的官員大人。雖然對中國官員的腐敗十分熟悉,洪氏還是覺得5000兩實在太多了。他與靈毓討價還價,最後談定的價格是2500塊西班牙銀圓,先交2000,事成之後再交500。

收受了沉甸甸的銀圓後,19日下午,靈毓允許洪氏的船由水路開到天津,並將洪仁輝安排在一座廟宇中住了7天。在這7天當中,洪仁輝的狀紙層層上交,被從天津送到了紫禁城,直達乾隆皇帝的禦案。

洪仁輝的狀紙中,向皇帝敘述了他們幾十年來在對華貿易中遇到的許多困難。他說幾十年來,十三行製度一直像一個難受的枷鎖一樣困擾著他們。他說他們的貿易因此嚴重不平衡,很難直接了解中國老百姓真正需要什麼物品。他要求大清帝國在廣州之外,再開一些貿易口岸。他還提出了以下具體要求:

我們要求我們所雇用的所有通事和買辦,不必向海關官員繳付規禮或經其認許。

我們控告設在我們商館與貨船之間的三個關卡的人員,他們曾向即將起航的商船諸多勒索,尤其是最後一個關卡的官吏,去年竟將“霍頓”號引水的執照扣留。

我們要求把我們稱作罪犯的不光彩告示撤除,最近這種告示張貼在省城和城郊各地,致使我們在路上經常受到侮辱。政府不僅有責任保護我們,同時亦應保護和我們來往的商人、通事、買辦和仆役等。

我們控告我們商館附近的海關屋子一位官吏的粗暴行為。約在兩個月前,他借口我們沒有向他鞠躬行禮,竟禁止我們在自己的艇上乘涼。我們要求命令他到我們的住所道歉,或將其解職。(馬士《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編年史》)

一世界留給中國的最後一個機會(2)

究竟是遇到了多大的委屈,讓英國人壯起膽子敲了紫禁城的大門呢?

原來,雖然與中國貿易多年,但英國人隻到過中國的一個城市,那就是廣州。在廣州,他們也隻到過一個地方,那就是“十三行”。

200多年前,那些萬裏迢迢奔赴中國來的外商,雖然也腰纏萬貫,到了中國之後處境是今天難以想象的可憐:

他們隻能在每年夏天才被允許進入中國。來到廣州後,他們不能住到廣州城內,隻準住在“十三行街”內,而且沒事不允許外出。

除此之外,他們不許攜帶妻子一起來華,也不許找中國女人,隻能幹熬著。他們不許與普通中國人交往。中國人一旦和他們聊聊天,就會被視為“漢奸”。

特別是,中國政府從來不屑於與他們直接打交道。中華帝國從來沒有過外交部,也沒有管理外貿的政府機關。大清王朝的所有外貿事務,都由“十三行”這個民間機構經手。

所謂“十三行”,是中國政府指定的十三家中國商人,專門負責與外國人做生意。外國商人到達中國後,所有的貨物都隻能賣給十三行,不管他們給的價格比別人低多少。采購所有東西,都必須經過他們,不管他們如何提高價格,降低質量。外商在中國的所有行動,都要受十三行的監視約束,不得亂走一步,不得亂說一句話。如果他們在中國遇到什麼困難,對中國外貿政策有什麼不滿,不得直接與中國地方政府聯係,隻能通過十三行向政府提出請求,而中國政府對這些轉達來的請求大多數時候都不聞不問,不予理會。

所以,傳統時代來到中國的外國商人,不但不是貴賓,反而有如囚徒,其原因自然是中國自古以來的輕商觀念所致。中國人認為商人是四民之末,外夷又是人類之末,與之打交道失了天朝上國的體麵。

另一個原因,是中國自古以來的“防範”意識。雖然樂於吸引外國人朝貢,但中國人的“華夷”觀念中還有另外一麵,那就是“嚴華夷之防”。中華帝國需要的,主要是自我道德上的優越感,以及外夷精神上的服從,而不是從對外貿易中得到實惠。中國專製體製是有潔癖的,“裏通外國”自古以來就是中國政治家加給對手的慣用罪名。中國這個攤子已經夠大了,如果不是鞏固國防的需要,往往並沒有擴張主義衝動。他們喜歡關起門來過日子,除了朝貢一途外,他們希望把外貿規模控製在最小限度之內,並且給外國商人設置重重阻礙,以給自己的鐵打江山不添任何麻煩。

不但不希望外國人給帝國帶來麻煩,甚至那些從事海外貿易的中國人也被統治者所厭惡。乾隆皇帝即位後的第五年,發生了荷蘭人屠殺巴達維亞(今印尼雅加達)華僑的“紅溪事件”,荷蘭士兵和暴徒開始瘋狂屠殺和洗劫巴達維亞華僑,縱火焚毀華僑住宅,屠殺持續了半個多月,一萬多名無辜華僑的鮮血染紅了巴城的溪流,故人們稱這次慘絕人寰的事件為“紅溪之役”。

翌年,福建巡撫將此事奏聞於朝廷。皇帝宣布:“內地違旨不聽召回,甘心久住之輩,在天朝本應正法之人,其在外洋生事被害,孽由自取。”就是說,這些華僑本來是在國內不安分之人,違法私自出洋,被屠殺是自找倒黴。

在這種觀念和知識水平下,清王朝高層對於自己的外貿發展水平,外貿國的數目,外貿商品的變化一概漠不關心,因此也一無所知。

外商在中國居住,生活上的委屈與侮辱是顯而易見的。法國人拉佩魯斯1787年曾在廣東短暫停留,後來他寫道:“人們在歐洲喝的每一杯茶無不滲透著在廣東購茶的商人蒙受的羞辱……”馬戛爾尼也表達了同樣的沮喪心情:“我們在廣東的代理商生活在一種屈從的狀態下,與這個所謂的文明國度不相稱。”

不過這不是主要問題。雖然所受的待遇如此苛刻,可是外國人還是對中國之行樂此不疲。原因很簡單,利潤。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從中國進口一磅茶葉,隻要2個多先令,而在英國市麵上,卻可以賣到14個多先令。為了利潤,老外可以把自己禁錮在十三行內,忍受寂寞,足不出戶;可以抑製性欲,做苦行僧。天朝上國的所有這些關於生活起居的規定,他們都可以一閉眼,忍了。

可是,還有比這些更難以讓他們忍受的:

因為對外貿易全部由廣州十三行壟斷,十三行就成了一個半官半商、不倫不類的機構。他們一手遮天,任意定價。他們充當著外國人與中國政府的中間人,在中國官員麵前奴顏婢膝,唯唯諾諾,但對洋人卻耀武揚威、風光無限。外商居住廣州,一舉一動都要接受他們的監督和管理。不明白緣由的洋人,尊稱他們為“官”。海關官員每年都會向十三行索要大批賄賂,而這些都如數轉嫁到外商頭上。這是讓洪仁輝們憋氣的原因之一。

而更讓他們痛苦的,則是中國官員們的勒索壓榨。

中國政府不屑於與外商發生關係,這是體製所決定。不過,中國官員對外商帶來的銀子卻無一例外非常感興趣。廣州海關是眾所周知的肥缺,由於缺乏製約機製,他們擁有極為廣泛的權利和毫無節製的貪欲。腰裏裝滿銀子又無法與正常中國社會發生聯係的外商,在中國官員眼中就是一個個待宰的肥羊,無論他們怎麼樣痛宰,外國人都無法發出聲音。廣州海關的貪汙腐敗,在全國幾乎是公開的秘密。曆史上中國海關的關稅水平一直不高,然而名目繁多的“計劃外稅收”卻讓外商難以承受。中國官員在貿易過程中,隨意製定各種“陋規”,其數量遠遠超過了“正稅”。各項明裏暗裏的費用加在一起,有時高達進口貨物的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