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記憶與印象1(1)(3 / 3)

這時候,晚禱的鍾聲敲響了——唔,就是這聲音,就是他!這就是我曾聽到過的那種縹縹緲緲響在天空裏的聲音啊!

“他在哪兒呀,奶奶?”

“什麼,你說什麼?”

“這聲音啊,奶奶,這聲音我聽見過。”

“鍾聲嗎?啊,就在那鍾樓的尖頂下麵。”

這時我才知道,我一來到世上就聽到的那種聲音就是這教堂的鍾聲,就是從那尖頂下發出的。暮色濃重了,鍾樓的尖頂上已經沒有了陽光。風過樹林,帶走了麻雀和灰喜鵲的歡叫。鍾聲沉穩、悠揚、飄飄蕩蕩,連接起晚霞與初月,擴展到天的深處,或地的盡頭……

不知奶奶那天為什麼要帶我到那兒去,以及後來為什麼再也沒去過。

不知何時,天空中的鍾聲已經停止,並且在這塊土地上長久地消逝了。

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教堂和幼兒園在我們去過之後不久便都被拆除了。我想,奶奶當年帶我到那兒去,必是想在那幼兒園也給我報個名,但未如願。

再次聽見那樣的鍾聲是在四十年以後了。那年,我和妻子坐了八九個小時飛機,到了地球另一麵,到了一座美麗的城市,一走進那座城市我就聽見了它。在清潔的空氣裏,在透徹的陽光中和湧動的海浪上麵,在安靜的小街,在那座城市的所有地方,隨時都聽見它在自由地飄蕩。我和妻子在那鍾聲中慢慢地走,認真地聽它,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整個世界都好像回到了童年。對於故鄉,我忽然有了新的理解:人的故鄉,並不止於一塊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種遼闊無比的心情,不受空間和時間的限製;這心情一經喚起,就是你已經回到了故鄉。

我的幼兒園

五歲,或者六歲,我上了幼兒園。有一天母親跟奶奶說:“這孩子還是得上幼兒園,要不將來上小學會不適應。”說罷她就跑出去打聽,看看哪個幼兒園還招生。用奶奶的話說,她從來就這樣,想起一出是一出。很快母親就打聽到了一所幼兒園,剛開辦不久,離家也近。母親跟奶奶說時,有句話讓我納悶兒:那是兩個老姑娘辦的。

母親帶我去報名時天色已晚,幼兒園的大門已閉。母親敲門時,我從門縫朝裏望:一個安靜的院子,某一處屋簷下放著兩隻嶄新的木馬。兩隻木馬令我心花怒放。母親問我:“想不想來?”我堅定地點頭。開門的是個老太太,她把我們引進一間小屋,小屋裏還有一個老太太正在做晚飯。小屋裏除兩張床外,隻放得下一張桌子和一個火爐。母親讓我管胖些並且戴眼鏡的那個叫孫老師,管另一個瘦些的叫蘇老師。

我很久都弄不懂,為什麼單把這兩個老太太叫老姑娘?我問母親:“奶奶為什麼不是老姑娘?”母親說:“沒結過婚的女人才是老姑娘,奶奶結過婚。”可我心裏並不接受這樣的解釋。結婚嘛,不過發幾塊糖給眾人吃吃,就能有什麼特別的作用嗎?在我想來,女人年輕時都是姑娘,老了就都是老太太,怎麼會有“老姑娘”這不倫不類的稱呼?我又問母親:“你給大夥兒買過糖了嗎?”母親說:“為什麼?我為什麼要給大夥兒買糖?”“那你結過婚嗎?”母親大笑,揪揪我的耳朵:“我沒結過婚就敢有你了嗎?”我越發糊塗了,怎麼又扯上我了呢?

這幼兒園遠不如我的期待。四間北屋甚至還住著一戶人家,是房東。南屋空著。隻東西兩麵是教室,教室裏除去一塊黑板連桌椅也沒有,孩子們每天來時都要自帶小板凳。小板凳高高低低,二十幾個孩子也是高高低低,大的七歲,小的三歲。上課時大的喊小的哭,老師嗬斥了這個哄那個,基本亂套。上課則永遠是講故事。“上回講到哪兒啦?”孩子們齊聲回答:“大——灰——狼——要——吃——小——山——羊——啦!”通常此刻必有人舉手,憋不住尿了,或者其實已經尿完。一個故事斷斷續續要講上好幾天。“上回講到哪兒啦?”“不——聽——話——的——小——山——羊——被——吃——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