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記憶與印象1(5)(3 / 3)

但有一天那鈴聲忽然消失,搖鈴的老人也不見了,聽說是回他的農村老家去了。為什麼呢?據說是因為他仍在悄悄地燒香念佛,而一個嶄新的時代應該是無神論的時代。孩子們再走進校門時,看見那銅鈴還在窗前,但物是人非,傳達室裏端坐著一名嚴厲的老太太,老太太可不讓孩子們在她的辦公重地胡鬧。上課和下課,老太太隻在按鈕上輕輕一點,電鈴於是“哇——哇——”地叫,不分青紅皂白,把整個校園都嚇得要昏過去。在那近乎殘酷的聲音裏,孩子們懂得了懷念:以往的鈴聲,它到哪兒去了?唯有一點是確定的,它隨著記憶走進了未來。在它飄逝多年之後,在夢中,我常常又聽見它,聽見它的飄忽與悠揚,看見那搖鈴老人沉著的步伐,在他一無改變的麵容中驚醒。那鈴聲中是否早已埋藏下未來,早已知道了以後的事情呢?

多年以後,我二十一歲,插隊回來,找不到工作,等了很久還是找不到,就進了一個街道生產組。我在另外的文章裏寫過,幾間老屋塵灰滿麵,我在那兒一幹七年,在仿古的家具上畫些花鳥魚蟲、山水人物,每月所得可以糊口。那生產組就在柏林寺的南牆外。其時,柏林寺已改做北京圖書館的一處書庫。我和幾個同是待業的小兄弟常常就在那麵紅牆下幹活兒。老屋裏昏暗而且無聊,我們就到外麵去,一邊幹活一邊觀望街景,看來來往往的各色人等,時間似乎就輕快了許多。早晨,上班去的人們騎著車,車後架上夾著飯盒,一路吹著口哨,按響車鈴,單那姿態就令人羨慕。上班的人流過後,零零散散地有一些人向柏林寺的大門走來,多半提個皮包,進門時亮一亮證件,也不管守門人看不看得清楚便大步朝裏麵去,那氣派更是讓人不由得仰望了。並非什麼人都可以到那兒去借書和查閱資料的,小D說得是教授或者局級才行。“你知道?”“廢話!”小D重感覺不重證據。小D比我小幾歲,因為小兒麻痹症一條腿比另一條腿短了三公分,中學一畢業就到了這個生產組;很多招工單位也是重感覺不重證據,小D其實什麼都能幹。我們從早到晚坐在那麵廟牆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用看表也不用看太陽便知此刻何時。一輛串街的雜貨車,“油鹽醬醋花椒大料洗衣粉”一路喊過來,是上午九點。收買廢品的三輪車來時,大約十點。磨剪子磨刀的老頭總是星期三到,瞄準生產組旁邊的一家小飯館,“磨剪子來嘿——搶菜刀——”聲音十分洪亮;大家都說他真是糟蹋了,幹嗎不去唱戲?下午三點,必有一群幼兒園的孩子出現,一個牽定一個的衣襟,咿咿呀呀地唱著,以為不經意走進的這個人間將會多麼美好,鮮豔的衣裳彩虹一樣地閃爍,再彩虹一樣地消失。四五點鍾,常有一輛囚車從我們麵前開過,離柏林寺不遠有一座著名的監獄,據說專門收容小偷。有個叫小德子的,十七八歲沒爹沒媽,跟我們一起在生產組幹過。這小子能吃,有一回生產組不知惹了什麼麻煩要請人吃飯,吃客們走後,折籮足足一臉盆,小德子買了一瓶啤酒,坐在火爐前稀裏呼嚕隻用了半小時臉盆就見了底。但是有一天小德子忽然失蹤,生產組的大媽大嬸們四處打聽,才知那小子在外麵行竊被逮住了。以後的很多天,我們加倍地注意天黑前那輛囚車,看看裏麵有沒有他;囚車呼嘯而過,大家一齊喊“小德子!小德子!”小德子還有一個月工資未及領取。

那時,我仍然沒頭沒腦地相信,最好還是要有一份正式工作,倘能進一家全民所有製單位,一生便有了倚靠。母親陪我一起去勞動局申請。我記得那地方廊回路轉的,庭院深深,大約曾經也是一座廟。什麼申請呀簡直就像去賠禮道歉,一進門母親先就滿臉堆笑,戰戰兢兢,然後不管抓住一個什麼人,就把她的兒子介紹一遍,保證說這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孩子其實仍可勝任很多種工作。那些人自然是滿口官腔,母親跑了前院跑後院,從這屋被支使到那屋。我那時年輕氣盛,沒那麼多好聽的話獻給他們。最後出來一位負責同誌,有理有據地給了我們回答:“慢慢再等一等吧,全須兒全尾兒的我們這還分配不過來呢!”此後我不再去找他們了。再也不去。但是母親,直到她去世前還在一趟一趟地往那兒跑,去之前什麼都不說,疲憊地回來時再向她憤怒的兒子賠不是。我便也不再說什麼,但我知道她還會去的,她會在兩個星期內重新積累起足夠的希望。

我在一篇名為《合歡樹》的散文中寫過,母親就是在去為我找工作的路上,在一棵大樹下,挖回了一棵含羞草;以為是含羞草,越長越大,其實是一棵合歡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