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末這家電影院拆了。這差不多能算一個時代的結束,從此我很少看電影了,一是票價忽然昂貴,二是有了錄像和光盤,動聽的說法是“家庭影院”。
但我還是懷念“交道口”,那是我的電影啟蒙地。我平生看過的第一部電影是《神秘的旅伴》,片名是後來母親告訴我的。我隻記得一個漂亮的女人總在銀幕上顛簸,神色慌張,其身形時而非常之大,以至大出銀幕,時而又非常之小,小到看不清她的臉。此外就隻是些破碎的光影,幾張晃動的、醜陋的臉。我仰頭看得勞累,大約是太近銀幕之故。散場時母親見我還睜著眼,抱起我,竟有驕傲的表情流露。回到家,她跟奶奶說:“這孩子會看電影了,一點兒都沒睡。”我卻深以為憾:那兒也能睡嗎,怎不早說?奶奶問我:“都看見什麼了?”我轉而問母親:“有人要抓那女的?”母親大喜過望:“對呀!壞人要害小黎英。”我說:“小黎英長得真好看。”奶奶拊掌大笑道:“就怕這孩子長大了沒別的出息。”
通往交道口的路,永遠是一條快樂的路。那時的北京藍天白雲,細長的小街上一半是灰暗錯落的屋影,一半是安閑明澈的陽光。一票在手有如節日,幾個夥伴相約一路,可以玩彈球兒,可以玩“騎馬打仗”。還可在沿途的老牆和院門上用粉筆畫一條連續的波浪,碰上院門開著,便站到門旁的石墩上去,踮著腳讓那波浪越過門楣,務使其毫不間斷。倘若敞開的院門裏均無怒吼和隨後的追捕,這波浪便可一直能畫到影院的台階上。
坐在台階上,等候影院開門,錢多的更可以買一根冰棍驕傲地嘬。大家瞪著眼看他和他的冰棍,看那冰棍迅速地小下去,必有人忍無可忍,說:“喂,開咱一口。”開者嘬也,你就要給他嘬上一口。繼續又有人說了:“也開咱一口。”你當然還要給,快樂的日子裏做人不能太小氣。大家在燦爛的陽光下坐成一排,舒心地等候,小心地嘬——這樣的時刻似乎人人都有責任感,誰也不忍一口嘬去太多。
有部反特片,《徐秋影案件》,甚是難忘。那是我頭一回看露天電影,就在我們小學的操場上。票價二分,故所有的孩子都得到了家長的讚助。晚霞未落,孩子們便一群一夥地出發了,扛個小板凳,或沿途撿兩塊磚頭,希望早早去占個好位置。天黑時,白色的銀幕升起來,就掛在操場中央,月亮下麵。幕前幕後都坐滿了人。有一首流行歌曲懷念過這樣的情景,其中一句大意是:如今再也看不到銀幕背後的電影了。
那個電影著實陰森可怖,音樂一驚一炸的令人毛骨悚然,黑白的光影裏總好像暗伏殺機。尤其是一個漂亮女人(後來才知是特務),舉止溫文爾雅,卻怎麼一顰一笑總顯得猶疑、警惕?影片演到一半,夜風忽起,銀幕飄飄抖抖更讓人難料凶吉。我身上一陣陣地冷,想看又怕看,怕看但還是看著。四周樹影沙沙,幕邊雲移月走,劇中的危懼融入夜空,仿佛滿天都是凶險,風中處處陰謀。
好不容易挨到散場,八子又有建議:“咱玩抓特務吧。”我想回家。八子說不行,人少了怎麼玩?月光清清亮亮,操場上隻剩了幾個放電影的人在收起銀幕。誰當特務呢?白天會搶著當的,這會兒沒人爭取。特務必須獨往獨來,天黑得透,一個人還是怕。耗子最先有了主意:“瞧,那老頭!”八子順著她的手指看:“那老頭?行,就是他!”小不點說:“沒錯兒,我早注意他了,電影完了他幹嗎還不走?”那無辜的老頭蹲在小樹林邊的暗影裏抽煙,麵目不清,煙火時明時暗。虎子說:“老東西正發暗號呢!”八子壓低聲音:“瞧瞧去,接暗號的是什麼人?”一隊人馬便潛入小樹林。八子說:“這哪兒行?散開!”於是散開,有的貼著牆根走,有的在地上匍匐,有的隱蔽在樹後;吹一聲口哨或學一聲蛐蛐叫,保持聯絡。四處燈光不少,難說哪一盞與老頭有關,如此看來就先包圍了他再說吧。四麵合圍,一齊收緊,逼近那“老東西”。小不點眼尖,最先哧哧地笑起來:“虎子,那是你爺爺!”
幾十年後我偶然在報紙上讀到,《徐秋影案件》是根據的一個真實故事,但“徐秋影”跟虎子他爺爺那夜的遭遇一樣,是個冤案。
模仿電影裏的行動,是一切童年必有的樂事。比如現在的電影,多有拳爭武鬥,孩子們一招一式地學來,個個都像一方幫主。幾十年前的電影呢,無非是打仗的、反特的、入敵營去偵察的;槍林彈雨,出生入死,嚴刑拷打,寧死不屈,最後必是勝利大反攻,咱的炮火憤怒而且猛烈,殲敵無數。因而,曾有一代少年由衷地向往那樣的烽火硝煙。(“首長,讓我們上前線吧,都快把人憋死了!”“怎麼,著急了?放心,有你們的仗打。”)是呀,打死敵人你就是英雄,被敵人打死你就還是英雄,這可是多麼值得!故而衝鋒號一響,銀幕上炮火橫飛——一批年輕人撂倒了另一批年輕人,一些被懷念的戀人消滅了另一些被懷念的戀人——場內立刻一片歡騰。是嘛,少男少女們花錢買票是為什麼來的?開心,興奮,自由歡叫,激情湧泄。這讓我想通了如今的“追星族”。少年狂熱古今無異,給他個偶像他就發燒,終於燒到哪兒去就不好說。比如我們這一代,忽然間就燒進了“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了,造反了,大批判了,電影是沒得看了,電影院全關張了,電影通通有問題了。電影廠也不再神秘,敞開大門,有請各位幫忙造反。有一回去北影看大字報,發現昔日的偶像都成了“黑幫”,看來看去心裏怪怪的。“黃世仁”和“穆仁智”一類倒也罷了,可“洪常青”和“許雲峰”等怎麼回事?一旦彎在台上挨鬥,可還是那般大義凜然?明白明白,要把演員和角色擇開,但是明白歸明白,心裏還是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