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記憶與印象2(2)(2 / 3)

電影院關張了幾年,忽有好消息傳來:要演《列寧在十月》了,要演《列寧在一九一八》了。“阿芙樂爾”號的炮聲又響了,這一回給咱送來了什麼?人們一遍遍地看(否則看啥),一遍遍複習裏麵的台詞(久疏幽默),一遍遍欣賞其中的芭蕾舞片斷(多短的裙子和多美的其他),一遍遍凝神屏氣看瓦西裏夫婦親吻(這兩口子膽兒可真大)。在我的印象裏,就從這時,國人的審美立場發生著動搖,竭力在炮火狼煙中拾撿溫情,在一個執意不肯忘記仇恨的年代裏思慕著愛戀。

《豔陽天》是停頓了若幹年後中國的第一部國產片。該片上演時我已坐上輪椅,而且正打算寫點兒什麼。票很難買,電影院門前徹夜有人排隊。托了人,總算買到一張票,我記得清楚,是早場五點多的,其他場次要有更強大的“後門”。

還是交道口,還是那條路,沿途的老牆上仍有粉筆畫的波浪,真可謂代代相傳。一夜大雪未停,事先已探知手搖車不準入場,母親便推著那輛自製的輪椅送我去。那是我的第一輛輪椅,是父親淘換了幾根鋼管回來求人給焊的,結構不很合理,前輪總不大靈活。雪花紛紛地還在飛舞,在昏黃的路燈下仿佛一群飛蛾。路上的雪凍成了一道道冰淩,母親推得沉重,但母親心裏快樂。(因為那是一條永遠快樂的路嗎?)母親知道我正打算寫點兒什麼,又知道我跟長影的一位導演有著通信,所以她覺得推我去看這電影是非常必要的,是一件大事。怎樣的大事呢?我們一起在那條快樂的雪路上跋涉時,誰也沒有把握,唯朦朧地都懷著希望。她把我推進電影院,安頓好,然後回家。謝天謝地她不必在外麵等我,命運總算有憐恤她的時候——交道口離我家不遠,她隻需送我來,隻需再接我回去。

再過幾年,有了所謂“內部電影”。據說這類電影“四人幫”時就有,唯內部得更為嚴格。現在略有鬆動。初時百姓不知,見夜色中開來些大小轎車,紛紛在劇場前就位,跳出來的人們神態莊重,黑壓壓地步入劇場,百姓還以為是開什麼要緊的會。內部者,即級別夠高、立場夠穩、批判能力夠強、為各種顏色都難毒倒的一類。再就是內部的內部,比如老婆,又比如好友。影片嘛,東洋西洋的都有,據說運氣好還能撞上半裸或全裸的女人。據說又有潔版和全版之分,這要視內部的級別高低而定。然而沒有不透風的牆呀——檢票員不得已而是外部,放映員沒辦法也得是外部,可外部難免也有其內部,比如老婆,又比如好友。如此一算,全國人民就都有機會當一兩回內部,消息於是不脛而走。再有這類放映時,劇場前就比較沸騰,比較火暴,也不知從哪兒湧出來這麼多的內部和外部!廣大青年們尤其想:裸體!難道不是我們看了比你們看了更有作用?有那麼一個不太長久的時期,一張內部電影票,便是身份或者本領的證明。

“內部電影”風風火火了一陣子之後,有人也送了我一張票。“啥名兒?”“沒準兒,反正是內部的。”無風的夏夜,樹葉不動,我搖了輪椅去看平生的第一回內部電影。從雍和宮到那個內部禮堂,搖了一個多鍾頭,沿街都是乘涼的人群。那時我身體真好,再搖個把鍾頭也行。然而那禮堂的台階卻高,十好幾層,我喘籲籲地停車階下,仰望階上,心知凶多吉少。但既然來了,便硬著頭皮喊那個檢票人——請他從台階上下來,求他幫忙想想辦法讓我進去。檢票人聽了半天,跑回去叫來一個領導。領導看看我:“下不來?”我說是。領導轉身就走,甩下一句話:“公安局有規定,任何車輛不準入內。”倒是那個檢票人不時向我投來抱歉的目光。我沒作太多爭取。我不想多作爭辯。這樣的事已不止十回,智力正常如我者早有預料。隻不過碰碰運氣。若非內部電影,我也不會跑這麼遠來碰運氣。不過呢,來一趟也好,家裏更是悶熱難熬。況且還能看看內部電影之盛況,以往隻是聽說。這算不算體驗生活?算不算深入實際?我退到路邊,買根冰棍坐在樹影裏瞧。於是想念起交道口,那兒的人都認識我了,見我來了就打開太平門任我驅車直入——太平門前沒有台階。可惜那兒也沒有內部電影,那兒是外部。那兒新來了個小夥子,姓項,那兒的人都叫他小項。奇怪小項怎麼頭一回見我就說:“嘿哥們兒,也寫部電影吧,咱們瞧瞧。”

小項不知現在何方。

小項猜對了。小項那樣說的時候,我正在寫一個電影劇本。那完全是因為柳青的鼓勵。柳青,就是長影那個導演。第一次她來看我就對我說:“幹嗎你不寫點兒什麼?”她說中了我的心思,但是電影,誰都能寫嗎?以後柳青常來看我,三番五次地總對我說:“小說,或者電影,我看你真的應該寫點兒什麼。”既然一位專業人士對我有如此信心,我便悄悄地開始寫了。既然對我有如此信心的是一位導演,我便從電影劇本開始。尤其那時,我正在一場不可能成功的戀愛中投注著全部熱情,我想我必得做一個有為的青年。尤其我曾愛戀著的人,也對我抱著同樣的信心——“真的,你一定行”——我便沒日沒夜地滿腦子都是劇本了。那時母親已經不在,通往交道口的路上,經常就有一對暫時的戀人並步而行(其實是腳步與車輪)。暫時,是明確的,而暫時的原因,有必要深藏不露——不告訴別人,也避免告訴自己。但是暫時,隻說明時間,不說明品質,在陽光燦爛的那條快樂的路上,在雨雪中的那家影院的門廊下,愛戀,因其暫時而更珍貴。在幽暗的劇場裏他們挨得很緊,看那輝煌的銀幕時,他們複習著一致的夢想:有一天,在那兒,銀幕上,編劇二字之後,“是你的名字”——她說;“是呀但願”——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