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終於這一天到來之時,時間已經遠遠地超過了暫時。我獨自看那“編劇”後麵的三個字,早已懂得:有為,與愛情,原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領域。但暫時,亦可在心中長久,而寫作,卻永遠不能與愛情無關。
珊珊
那些天珊珊一直在跳舞。那是暑假的末尾,她說一開學就要表演這個節目。
晌午,院子裏很靜。各家各戶上班的人都走了,不上班的人在屋裏伴著自己的鼾聲。珊珊換上那件白色的連衣裙,“吱呀”一聲推開她家屋門,走到老海棠樹下,擺一個姿勢,然後輕輕起舞。
“吱呀”一聲我也從屋裏溜出來。
“幹什麼你?”珊珊停下舞步。
“不幹什麼。”
我煞有介事地在院子裏看一圈,然後在南房的陰涼裏坐下。
海棠樹下,西番蓮開得正旺,草茉莉和夜來香無奈地等候著傍晚。蟬聲很遠,近處是“嗡嗡”的蜂鳴,是盛夏的熱浪,是珊珊的喘息。她一會兒跳進陽光,白色的衣裙燦爛耀眼,一會兒跳進樹影,紛亂的圖案在她身上漂移、遊動;舞步輕盈,絲毫也不驚動海棠樹上入睡的蜻蜓。我知道她高興我看她跳,跳到滿意時她瞥我一眼,說:“去!”——既高興我看她,又說“去”,女孩子真是搞不清楚。
我仰頭去看樹上的蜻蜓,一隻又一隻,翅膀微垂,睡態安詳。其中一隻通體烏黑,是難得的“老膏藥”。我正想著怎麼去捉它,珊珊喘籲籲地衝我喊:“嘿快,快看哪你,就要到了。”
她開始旋轉,旋轉進明亮,又旋轉得滿身樹影紛亂,閉上眼睛仿佛享受,或者期待,她知道接下來的動作會贏得喝彩。她轉得越來越快,連衣裙像降落傘一樣張開,飛旋飄舞,緊跟著一蹲,裙裾鋪開在海棠樹下,圓圓的一大片雪白,一大片閃爍的圖案。
“嘿,芭蕾舞!”我說。
“笨死你,”她說,“這是芭蕾舞呀?”
無論如何我相信這就是芭蕾舞,而且我聽得出珊珊其實喜歡我這樣說。在一個九歲的男孩看來,芭蕾並非一個舞種,芭蕾就是這樣一種動作——旋轉,旋轉,不停地旋轉,讓裙子飛起來。那年我可能九歲。如果我九歲,珊珊就是十歲。
又是“吱呀”一聲,小恒家的屋門開了一條縫,小恒躡手躡腳地鑽出來。
“有蜻蜓嗎?”
“多著呢!”
小恒屁也不懂,光知道蜻蜓,他甚至都沒注意珊珊在幹嗎。
“都什麼呀?”小恒一味地往樹上看。
“至少有一隻‘老膏藥’!”
“是嗎?”
小恒又鑽回屋裏,出來時得意地舉著一小團麵筋。於是我們就去捉蜻蜓了。一根竹竿,頂端放上那團麵筋,竹竿慢慢升上去,對準“老膏藥”,接近它時要快要準,要一下子把它粘住。然而可惜,“老膏藥”聰明絕頂,珊珊跳得如火如荼它且不醒,我的手稍稍一抖它就知道,立刻飛得無影無蹤。珊珊幸災樂禍。珊珊讓我們滾開。
“要不看你就滾一邊兒去,到時候我還得上台哪,是正式演出。”
她說的是“你”,不是“你們”,這話聽來怎麼讓我飄飄然有些欣慰呢?不過我們不走,這地方又不單是你家的!那天也怪,老海棠樹上的蜻蜓特別多。珊珊隻好自己走開。珊珊到大門洞裏去跳,把院門關上。我偶爾朝那兒望一眼,門洞裏幽幽暗暗,看不清珊珊高興還是生氣,唯一縷無聲的雪白飄上飄下,忽東忽西。
那個中午出奇的安靜。我和小恒全神貫注於樹上的蜻蜓。
忽然,一聲尖叫,隨即我聞到了一股什麼東西燒焦了的味兒。隻見珊珊飛似的往家裏跑,然後是她的哭聲。我跟進去。床上一塊黑色的烙鐵印,冒著煙。院子裏的人都醒了,都跑來看。掀開床單,褥子也糊了,揭開褥子,氈子也黑了。有人趕緊舀一碗水潑在床上。
“熨什麼呢你呀?”
“裙子,我的連……連衣裙都皺了。”珊珊抽咽著說。
“咳,熨完就忘了把烙鐵拿開了,是不是?”
珊珊點頭,眼巴巴地望著眾人,期待或可有什麼解救的辦法。
“沒事兒你可熨它幹嗎?你還不會呀!”
“一開學我……我就得演出了。”
“不行了,褥子也許還湊合用,這床單算是完了。”
珊珊立刻號啕。
“別哭了,哭也沒用了。”
“不怕,回來跟你阿姨說清楚,先給她認個錯兒。”
“不哭了珊珊,不哭了,等你阿姨回來,我們大夥兒幫你說說(情)。”
可是誰都明白,珊珊是躲不過一頓好打了。
這是一個傳統得不能再傳統的故事。“阿姨”者,珊珊的繼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