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珊才到這個家一年多。此前好久,就有個又高又肥的禿頂男人總來纏著那個“阿姨”。說纏著,是因為總聽見他們在吵架,一宿一宿地吵,吵得院子裏的人都睡不好覺。可是,吵著吵著忽然又聽說他們要結婚了。這男人就是珊珊的父親。這男人,聽說還是個什麼長。這男人我不說他胖而說他肥,是因他實在並不太胖,但在夏夜,他擺兩條赤腿在樹下乘涼,粉白的肉顫呀顫的,小恒說“就像肉凍”,你自然會想起肥。據說珊珊一年多前離開的,也是繼母。離開繼母的家,珊珊本來高興,誰料又來到一個繼母的家。我問奶奶:“她親媽呢?”奶奶說:“小孩兒,甭打聽。”“她親媽死了嗎?”“誰說?”“那她幹嗎不去找她親媽?”“你可不許去問珊珊,聽見沒?”“怎麼了?”“要問,我打你。”我嬉皮笑臉,知道奶奶不會打。“你要是問,珊珊可就又得挨打了。”這一說管用,我想那可真是不能問了。我想珊珊的親媽一定是死了,不然她幹嗎不來找珊珊呢?
草茉莉開了。夜來香也開了。滿院子香風陣陣。下班的人陸續地回來了。熗鍋聲、炒菜聲就像傳染,一家挨一家地整個院子都熱鬧起來。這時有人想起了珊珊。“珊珊呢?”珊珊家煙火未動,門上一把鎖。“也不添火也不做飯,這孩子哪兒去了?”“壞了,八成是怕挨打,跑了。”“跑了?她能上哪兒去呢?”“她跟誰說過什麼沒有?”眾人議論紛紛。我看他們既有擔心,又有一絲快意——給那個所謂“阿姨”點兒顏色看,讓那個親爹也上點兒心吧!
奶奶跑回來問我:“珊珊上哪兒了你知道不?”
“我看她是找她親媽去了。”
眾人都來圍著我問:“她跟你說了?”“她是這麼跟你說的嗎?”“她上哪兒去找她親媽,她說了嗎?”
“要是我,我就去找我親媽。”
奶奶喊:“別瞎說!你倒是知不知道她上哪兒了?”
我搖頭。
小恒說看見她買菜去了。
“你怎麼知道她是買菜去了?”
“她天天都去買菜。”
我說:“你屁都不懂!”
眾人紛紛歎氣,又紛紛到院門外去張望,到菜站去問,在附近的胡同裏喊。
我也一條胡同一條胡同地去喊珊珊。走過老廟,走過小樹林,走過轟轟隆隆的建築工地,走過護城河,到了城牆邊。沒有珊珊,沒有她的影子。我爬上城牆,喊她,我想這一下她總該聽見了。但是晚霞淡下去,隻有晚風從城牆外吹過來。不過,我心裏忽然有了一個想法。
我下了城牆往回跑,我相信我這個想法一定不會錯。我使勁跑,跑過護城河,跑過工地,跑過樹林,跑過老廟,跑過一條又一條胡同,我知道珊珊會上哪兒,我相信沒錯她肯定在那兒。
小學校。對了,她果然在那兒。
操場上空空曠曠,操場旁一點兒雪白。珊珊坐在花壇邊,抱著肩,蜷起腿,下巴擱在膝蓋上,晚風吹動她的裙裾。
“珊珊。”我叫她。
珊珊毫無反應。也許她沒聽見?
“珊珊,我猜你就在這兒。”
我肯定她聽見了。我離她遠遠地坐下來。
四周有了星星點點的燈光。蟬鳴卻是更加熱烈。
我說:“珊珊,回家吧。”
可我還是不敢走近她。我看這時候誰也不敢走近她。就連她的“阿姨”也不敢。就連她親爹也不敢。我看隻有她的親媽能走近她。
“珊珊,大夥兒都在找你哪。”
在我的印象裏,珊珊站起來,走到操場中央,擺一個姿勢,翩翩起舞。
四周已是萬家燈火。四周的嘈雜圍繞著操場上的寂靜、空曠,還有昏暗,唯一縷白裙鮮明,忽東忽西,飛旋、飄舞……
“珊珊回去吧。”“珊珊你跳得夠好了。”“離開學還有好幾天哪,珊珊你就先回去吧。”我心裏這樣說著,但是我不敢打斷她。
月亮爬上來,照耀著白色的珊珊,照耀她不停歇的舞步;月光下的操場如同一個巨大的舞台。在我的願望裏,也許,珊珊你就這麼盡情盡意地跳吧,別回去,永遠也不回去,但你要跳得開心些,別這麼傷感,別這麼憂愁,也別害怕。你用不著害怕呀珊珊,因為,因為再過幾天你就要上台去表演這個節目了,是正式的……
但是結尾,是這個故事最為悲慘的地方:那夜珊珊回到家,仍沒能躲過一頓暴打。而她不能不回去,不能不回到那個繼母的家。因為她無處可去。
因而在我永遠的童年裏,那個名叫珊珊的女孩一直都在跳舞。那件雪白的連衣裙已經熨好了,雪白的珊珊所以能夠飄轉進明亮,飄轉進幽暗,飄轉進遍地樹影或是滿天星光……這一段童年似乎永遠都不會長大,因為不管何年何月,這世上總是有著無處可去的童年。
小恒
我小時候住的那個院子裏,隻小恒和我兩個男孩。我大小恒四歲,這在孩子差得就不算小,所以小恒總是追在我屁股後頭,是我的“兵”。
我上了中學,住校,小恒平時隻好混在一幹女孩子中間;她們踢毽他也踢毽,她們跳皮筋他也跳皮筋,她們用玻璃絲編花,小恒便勸了這個勸那個,勸她們不如還是玩些別的。周末我從學校回來,小恒無論正跟女孩們玩著什麼,必立即退出,並順便表現一下男子漢的優越:“咳這幫女的,真笨!”女孩們當然就恨恨罵,威脅說:“小恒你等著,看明天他走了你跟誰玩!”小恒已經不顧,興奮地追在我身後,彙報似的把本周院裏院外的“新聞”向我細說一遍。比如誰家的貓丟了,可同時誰家又飄出燉貓肉的香味。我說:“燉貓肉有什麼特別的香味兒嗎?”小恒撓撓後腦勺,把這個問題跳過去,又說起誰家的山牆前天夜裏塌了,幸虧是往外塌的,差一點兒就往裏塌,那樣的話這家人就全完了。我說:“怎麼看出差一點兒就往裏塌呢?”小恒再撓撓後腦勺,把這個問題也跳過去,又說起某某的爺爺前幾天死了,有個算命的算得那叫準,說那老頭要是能挺到開春就是奇跡,否則一定熬不過這個冬天。我忍不住大笑。小恒撓著後腦勺,半天才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