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恒長得白白淨淨,秀氣得像個女孩。小恒媽卻醜,臉又黑。鄰居們猜小恒一定是像父親,但誰也沒見過他父親。鄰居中曾有人問過:“小恒爸在哪兒工作?”小恒媽囉裏囉唆,顧左右而言他。這事促成鄰居們長久的懷疑和想象。
小恒媽不識字,但因每月都有一張彙票按時寄到,她所以認得自己的姓名;認得,但不會寫,看樣子也沒打算會寫,凡需簽名時她一律用圖章。那圖章受到鄰居們普遍的好評——象牙的,且有精美的雕刻和鑲嵌。有回碰巧讓個退休的珠寶商看見,老先生舉著放大鏡瞅半天,神情漸漸肅然。老先生抬眼再看圖章的主人,肅然間又浮出幾分詫異,然後恭恭敬敬把圖章交還小恒媽,說:“您可千萬收好了。”
小恒媽多有洋相。有一回上掃盲課,老師問:“鋤禾日當午,下一句什麼?”小恒媽搶著說:“什麼什麼什麼土。”“誰知盤中餐?”“什麼什麼什麼苦。”又一回街道開會,主任問她:“‘三要四不要’(一個衛生方麵的口號)都是什麼?”小恒媽想了又想,身上出汗。主任說:“一條就行。”小恒媽道:“晚上要早睡覺。”主任忍住笑再問:“那,不要什麼呢?”“不要加塞兒,要排隊。”
一九六六年春,大約就在小恒媽規規矩矩排隊購物之時,“文化革命”已悄悄走近。我們學校最先鬧起來,在教室裏辯論,在食堂裏辯論,在操場上辯論——清華附中是否出了修正主義?我覺得這真是無稽之談,清華附中從來就沒走錯過半步社會主義。辯論未果,六月,正要期末考試,北大出事了,北大確鑿是出了修正主義。於是停課,同學們都去北大看大字報;一路興高采烈——既不用考試了,又將迎來暴風雨的考驗!未名湖畔人流如粥。看呀,看呀,我心裏漸漸地鬱悶——看來我是修正主義“保皇派”已成定局,因而我是反動階級的孝子賢孫也似無可非議。唉唉!暴風雨呀暴風雨,從小就盼你,怎麼你來了我卻弄成這樣?
有天下午回到家,坐著發呆,既為自己的立場懊惱,又為自己的出身擔憂。這時小恒來了。幾個星期不見,他的彙報已經“以階級鬥爭為綱”了。
“嘿,知道嗎?珊珊他爸有問題!”
“誰說?”
“珊珊她阿姨都哭了。”
“這新鮮嗎?”
“珊珊她爸好些天都沒回家了。”
“又吵架了唄。”
“才不是哪,人家說他是修正主義分子。”
“怎麼說?”
“說他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那倒是,他不是誰是?”
“街東頭的輝子,知道不?他家有人在台灣!”
“你怎麼知道的?”
“還有北屋老頭,幾根頭發還總抹油,抽的煙特高級,每根都包著玻璃紙!”
“雪茄都那樣,你懂個屁!”
“9號的小文,她爸是地主。她爸叫什麼你猜?徐有財。反動不反動?”
我不想聽了。“小恒,你快成‘包打聽’了。”我想起奶奶的成分也是地主,想起我的出身到底該怎麼算?那天我沒在家多待,早早地回了學校。
學校裏天翻地覆。北京城天翻地覆。全中國都出了修正主義!初時,階級營壘尚不分明,我戰戰兢兢地混進革命隊伍也曾去清華園裏造過一次反,到一個“反動學術權威”家裏砸了幾件擺設,毀了幾雙資產階級色彩相當濃重的皮鞋。但不久,非“紅五類”出身者便不可造反,我和幾個不紅不黑的同學便早早地做了逍遙派。隨後,班裏又有人被揭露出隱瞞了罪惡出身,我臉上竭力表現著憤怒,心裏卻暗暗地發抖。可什麼人才會暗暗地發抖呢?耳邊便響起一句話現成的解釋:“讓階級敵人躲在陰暗的角落裏去發抖吧!”
再見小恒時,他已是一身的“民辦綠”(自製軍裝,唯顏色露出馬腳,就好比當今的假冒名牌,或當初的阿Q,自以為已是革命黨)。我把他從頭到腳看一遍,不便說什麼,唯低頭聽他彙報。
“嘿不騙你,後院小紅家偷偷燒了幾張畫,有一張上居然印著青天白日旗!”
“真的?”
“當然。也不知讓誰看見給報告了,小紅她舅姥爺這幾天正掃大街哪。”
“是嗎?”
“西屋一見,嚇得把沙發也拆了。沙發裏你猜是什麼?全是爛麻袋片!”
四周比較安靜。小恒很是興奮。
“聽說後街有一家,紅衛兵也不知怎麼知道的,從他們家的箱子裏翻出一堆沒開封的瑞士表,又從裝鹽的壇子裏找出好些金條!”
“誰說的?”
“還用誰說?東西都給抄走了,連那家的大人也給帶走了。”
“真的?”
“騙你是孫子。還從一家抄出了解放前的地契呢!那家的老頭老太太跪在院子裏讓紅衛兵抽了一頓皮帶,還說要送他們回原籍勞改去呢。”
小恒的彙報轟轟烈烈,我聽得膽戰心驚。
那天晚上,母親跟奶奶商量,讓奶奶不如先回老家躲一躲。奶奶悄然落淚。母親說:“先躲過這陣子再說,等沒事了就接您回來。”我真正是躲在角落裏發抖了,不敢再聽,溜出家門,心裏亂七八糟地在街上走,一直走回學校。
幾天後奶奶走了。母親來學校告訴我:奶奶沒受什麼委屈,平平安安地走了。我鬆了一口氣。但即便在那一刻,我也知道,這一口氣是為什麼鬆的。良心,其實什麼都明白。不過,明白,未必就能阻止人性的罪惡。多年來,我一直躲避著那罪惡的一刻。但其實,那是永遠都躲避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