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記憶與印象2(3)(3 / 3)

母親還告訴我,小恒一家也走了。

“小恒?怎麼回事?”

“從他家搜出了幾大箱子綢緞,還有銀元。”

“怎麼會?”

“完全是偶然。紅衛兵本來是衝著小紅的舅姥爺去的,然後各家看看,就在小恒家翻出了那些東西。”

幾十匹綾羅綢緞,色彩繽紛華貴,鋪散開,鋪得滿院子都是,一地金光燦爛。

小恒媽跪在院子中央,麵如土灰。

銀元一把一把地拋起來,落在柔軟的綢緞上,沉甸甸的但沒有聲音。

接著是皮帶抽打在皮肉上的震響,先還零碎,漸漸地密集。

老海棠樹的樹蔭下,小恒媽兩眼呆滯一聲不吭,皮帶仿佛抽打著木樁。

紅衛兵憤怒地斥罵。

斥罵聲驚動了那一條街。

鄰居們早都出來,靜靜地站在四周的台階下。

街上的人吵吵嚷嚷地湧進院門,然後也都靜靜地站在四周的台階下。

有人輕聲問:“誰呀?”

沒人回答。

“小恒媽,是嗎?”

沒人理睬。

小恒媽哀恐的目光偶爾向人群中搜尋一回,沒人知道她在找什麼。

沒人注意到小恒在哪兒。

沒人還能顧及小恒。

是小恒自己出來的。他從人群裏鑽出來。

小恒滿麵淚痕,走到他媽跟前,接過紅衛兵的皮帶,“啪!啪啪!啪啪啪……”那聲音驚天動地。

連那幾個紅衛兵都驚呆了。在場的人後退一步,吸一口涼氣。

小恒媽一如木樁,閉上雙眼,倒似放心了的樣子。

“啪!啪啪!啪啪啪……”

沒人去製止。沒人敢動一下。

直到小恒手裏的皮帶掉落在地,掉落在波浪似的綢緞上。

小恒一動不動地站著。小恒媽一動不動地跪著。

老海棠樹上,蜻蜓找到了午間的安歇地。一隻蝴蝶在院中飛舞。蟬歌如潮。

很久,人群有些騷動,無聲地閃開一條路。

警察來了。

綾羅綢緞扔上卡車,小恒媽也被推上去。

小恒這才哭喊起來:“我不走,我不走!哪兒也不去!我一個人在北京!”

在場的人都低下頭,或偷偷歎氣。

一個老民警對小恒說:“你還小哇,一個人哪兒行?”

“行!我一個人行!要不,大媽大嬸我跟著你們行不?跟著你們誰都行!”

是人無不為之動容。

這都是我後來聽說的。

再走進那個院子時,隻見小恒家的門上一紙封條、一把大鎖。

老海棠樹已然枝枯葉落。落葉被陣陣秋風吹開,堆積到四周的台階下,就像不久前屏息戰栗的人群。

家裏,不見了奶奶,隻有奶奶的針線笸籮靜靜地躺在床上。

我的良心仍不敢醒。但那孱弱的良心,昏然地能夠看見奶奶獨自走在鄉間小路上的樣子。還能看見:蒼茫的天幕下走著的小恒,前麵不遠,是小恒媽踽踽而行的背影。或者還能看見:小恒緊走幾步,追上母親,母親一如既往地摟住他弱小且瑟縮的肩膀。荒風落日,曠野無聲。

老海棠樹

如果可能,如果有一塊空地,不論窗前屋後,要是能隨我的心願種點兒什麼,我就種兩棵樹。一棵合歡,紀念母親。一棵海棠,紀念我的奶奶。

奶奶,和一棵老海棠樹,在我的記憶裏不能分開;好像她們從來就在一起,奶奶一生一世都在那棵老海棠樹的影子裏張望。

老海棠樹近房高的地方,有兩條粗壯的枝丫,彎曲如一把躺椅,小時候我常爬上去,一天一天地就在那兒玩。奶奶在樹下喊:“下來,下來吧,你就這麼一天到晚待在上頭不下來了?”是的,我在那兒看小人書,用彈弓向四處射擊,甚至在那兒寫作業,書包掛在房簷上。“飯也在上頭吃嗎?”對,在上頭吃。奶奶把盛好的飯菜舉過頭頂,我兩腿攀緊樹椏,一個海底撈月把碗筷接上來。“覺呢,也在上頭睡?”沒錯。四周是花香,是蜂鳴,春風拂麵,是沾衣不染的海棠花雨。奶奶站在地上,站在屋前,老海棠樹下,望著我;她必是羨慕,猜我在上頭是什麼感覺,都能看見什麼?

但她隻是望著我嗎?她常獨自呆愣,目光漸漸迷茫,漸漸空荒,透過老海棠樹濃密的枝葉,不知所望。

春天,老海棠樹搖動滿樹繁花,搖落一地雪似的花瓣。我記得奶奶坐在樹下糊紙袋,不時地衝我叨嘮:“就不說下來幫幫我?你那小手兒糊得多快!”我在樹上東一句西一句地唱歌。奶奶又說:“我求過你嗎?這回活兒緊!”我說:“我爸我媽根本就不想讓您糊那破玩意兒,是您自己非要這麼累!”奶奶於是不再吭聲,直起腰,喘口氣,這當兒就又呆呆地張望——從粉白的花間,一直到無限的天空。

或者夏天,老海棠樹枝繁葉茂,奶奶坐在樹下的濃蔭裏,又不知從哪兒找來了補花的活兒,戴著老花鏡,埋頭於床單或被罩,一針一線地縫。天色暗下來時她衝我喊:“你就不能勞駕去洗洗菜?沒見我忙不過來嗎?”我跳下樹,洗菜,胡亂一洗了事。奶奶生氣了:“你們上班上學,就是這麼糊弄?”奶奶把手裏的活兒推開,一邊重新洗菜一邊說:“我就得一輩子給你們做飯?就不能有我自己的工作?”這回是我不再吭聲。奶奶洗好菜,重新撿起針線,從老花鏡上緣抬起目光,又會有一陣子愣愣的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