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年秋天,老海棠樹照舊果實累累,落葉紛紛。早晨,天還昏暗,奶奶就起來去掃院子,“刷拉——刷拉——”院子裏的人都還在夢中。那時我大些了,正在插隊,從陝北回來看她。那時奶奶一個人在北京,爸和媽都去了幹校。那時奶奶已經腰彎背駝。“刷拉刷拉”的聲音把我驚醒,趕緊跑出去:“您歇著吧我來,保證用不了三分鍾。”可這回奶奶不要我幫。“咳,你呀!你還不懂嗎?我得勞動。”我說:“可誰能看得見?”奶奶說:“不能那樣,人家看不看得見是人家的事,我得自覺。”她掃完了院子又去掃街。“我跟您一塊兒掃行不?”“不行。”
這樣我才明白,曾經她為什麼執意要糊紙袋,要補花,不讓自己閑著。有爸和媽養活她,她不是為掙錢,她為的是勞動。她的成分隨了爺爺算地主。雖然我那個地主爺爺三十幾歲就一命歸天,是奶奶自己帶著三個兒子苦熬過幾十年,但人家說什麼?人家說:“可你還是吃了那麼多年的剝削飯!”這話讓她無地自容。這話讓她獨自愁歎。這話讓她幾十年的苦熬忽然間變成屈辱。她要補償這罪孽。她要用行動證明。證明什麼呢?她想著她未必不能有一天自食其力。奶奶的心思我有點兒懂了:什麼時候她才能像爸和媽那樣,有一份名正言順的工作呢?大概這就是她的張望吧,就是那老海棠樹下屢屢的迷茫與空荒。不過,這張望或許還要更遠大些——她說過:得跟上時代。
所以冬天,所有的冬天,在我的記憶裏,幾乎每一個冬天的晚上,奶奶都在燈下學習。窗外,風中,老海棠樹枯幹的枝條敲打著屋簷,摩擦著窗欞。奶奶曾經讀一本《掃盲識字課本》,再後是一字一句地念報紙上的頭版新聞。在《奶奶的星星》裏我寫過:她學《國歌》一課時,把“吼聲”念成“孔聲”。我寫過我最不能原諒自己的一件事:奶奶舉著一張報紙,小心地湊到我跟前,“這一段,你給我說說,到底什麼意思?”我看也不看就回答:“您學那玩意兒有用嗎?您以為把那些東西看懂,您就真能摘掉什麼帽子?”奶奶立刻不語,唯低頭盯著那張報紙,半天半天目光都不移動。我的心一下子收緊,但知已無法彌補。“奶奶。”“奶奶!”“奶奶——”我記得她終於抬起頭時,眼裏竟全是慚愧,毫無對我的責備。
但在我的印象裏,奶奶的目光慢慢地離開那張報紙,離開燈光,離開我,在窗上老海棠樹的影子那兒停留一下,繼續離開,離開一切聲響甚至一切有形,飄進黑夜,飄過星光,飄向無可慰藉的迷茫與空荒……而在我的夢裏,我的祈禱中,老海棠樹也便隨之轟然飄去,跟隨著奶奶,陪伴著她,圍攏著她;奶奶坐在滿樹的繁花中,滿地的濃蔭裏,張望複張望,或不斷地要我給她說說:“這一段到底是什麼意思?”——這形象,逐年地定格成我的思念,和我永生的痛悔。
孫姨和梅娘
柳青的母親,我叫她孫姨,曾經和現在都這樣叫。在這期間,有一天我忽然知道了,她是三四十年代一位很有名的作家——梅娘。
最早聽說她,是在一九七二年底。那時我住在醫院,已是寸步難行;每天唯兩個盼望,一是死,一是我的同學們來看我。同學們都還在陝北插隊,快過年了,紛紛回到北京,每天都有人來看我。有一天,他們跟我說起了孫姨。
“誰是孫姨?”
“瑞虎家的親戚,一個老太太。”
“一個特棒的老太太,五七年的右派。”
“右派?”
“現在她連工作都沒有。”
好在那時我們對右派已經有了理解。時代正走到接近巨變的時刻了。
“她的女兒在外地,兒子病在床上好幾年了。”
“她隻能在外麵偷偷地找點兒活兒幹,養這個家,還得給兒子治病。”
“可是鄰居們都說,從來也沒見過她愁眉苦臉唉聲歎氣。”
“瑞虎說,她要是愁了,就一個人在屋裏唱歌。”
“等你出了院,可得去見見她。”
“保證你沒見過那麼樂觀的人。那老太太比你可難多了。”
我聽得出來,他們是說“那老太太比你可堅強多了”。我知道,同學們在想盡辦法鼓勵我,刺激我,希望我無論如何還是要活下去。但這一回他們沒有誇張,孫姨的艱難已經到了無法誇張的地步。
那時我們都還不知道她是梅娘,或者不如說,我們都還不知道梅娘是誰;我們這般年紀的人,那時對梅娘和梅娘的作品一無所知。曆史常就是這樣被割斷著、湮滅著。梅娘好像從不存在。一個人,生命中最美麗的時光竟似消散得無影無蹤。一個人豐饒的心魂,竟可以沉默到無聲無息。
兩年後我見到孫姨的時候,曆史尚未蘇醒。
某個星期天,我搖著輪椅去瑞虎家——東四六條流水巷,一條狹窄而曲折的小巷,巷子中間一座殘損陳舊的三合院。我的輪椅進不去,我把瑞虎叫出來。春天,不冷了,近午時分陽光尤其明媚,我和瑞虎就在他家門前的太陽地裏聊天。那時的北京處處都很安靜,巷子裏幾乎沒人,唯鴿哨聲時遠時近,或者還有一兩聲單調且不知疲倦的叫賣。這時,沿街牆,在牆陰與陽光的交界處,走來一個老太太,尚未走近時她已經朝我們笑了。瑞虎說這就是孫姨。瑞虎再要介紹我時,孫姨說:“甭了,甭介紹了,我早都猜出來了。”她嗓音敞亮,步履輕捷,說她是老太太實在是因為沒有更恰當的稱呼吧;轉眼間她已經站在我身後撫著我的肩膀了。那時她五十多接近六十歲,頭發黑而且茂密,隻是臉上的皺紋又多又深,刀刻的一樣。她問我的病,問我平時除了寫寫還幹點兒什麼。她知道我正在學著寫小說,但並不給我很多具體的指點,隻對我說:“寫作這東西最是不能急的,有時候要等待。”倘是現在,我一定就能聽出她是個真正的內行了;二十多年過去,現在要是讓我給初學寫作的人一點兒忠告,我想也是這句話。她並不多說的原因,還有,就是仍不想讓人知道那個雲遮霧罩的梅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