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記憶與印象2(4)(2 / 3)

她跟我們說笑了一會兒,拍拍我的肩說“下午還有事,我得做飯去了”,說罷幾步跳上台階走進院中。瑞虎說,她剛在街道上幹完活兒回來,下午還得去一戶人家幫忙呢。“幫什麼忙?”“其實就是當保姆。”“當保姆?孫姨?”瑞虎說就這還得瞞著呢,所以她就到離家很遠的地方去當保姆,越遠越好,要不人家知道了她的曆史,誰還敢雇她?

她的什麼曆史?瑞虎沒說,我也不問。那個年代的人都懂得,話說到這兒最好止步;曆史,這兩個字,可能包含著任何你想得到和想不到的危險,可能給你帶來任何想得到和想不到的災難。一說起那個時代,就連“曆史”這兩個字的讀音都會變得陰沉、壓抑。以至於我寫到這兒,再從記憶中去看那條小巷,不由得已是另外的景象——陽光暗淡下去,鴿子瑟縮地蹲在灰暗的屋簷上,春天的風卷起塵土,卷起紙屑,卷起那不死不活的叫賣聲在小巷裏流竄;倘這時有一兩個傴背弓腰的老人在奮力地打掃街道,不用問,那必是“黑五類”,比如右派,比如孫姨。

其實孫姨與瑞虎家並不是親戚,孫姨和瑞虎的母親是自幼的好友。孫姨住在瑞虎家隔壁,幾十年中兩家人過得就像一家。曾經瑞虎家生活困難,孫姨經常給他們援助,後來孫姨成了“右派”,瑞虎的父母就照顧著孫姨的孩子。這兩家人的情誼遠勝過親戚。

我見到孫姨的時候她的兒子剛剛去世。孫姨有三個孩子,一兒兩女。小女兒早在她勞改期間就已去世。兒子和小女兒得的是一樣的病,病的名稱我曾經知道,現在忘了,總之在當時是一種不治之症。殘酷的是,這種病總是在人二十歲上下發作。她的一兒一女都是活蹦亂跳地長到二十歲左右,忽然病倒,雖四處尋醫問藥,但終告不治。這樣的母親可怎麼當啊!這樣孤單的母親可是怎麼熬過來的呀!這樣的在外麵受著歧視、回到家裏又眼睜睜地看著一對兒女先後離去的母親,她是靠著什麼活下來的呢?靠她獨自的歌聲?靠那獨自的歌聲中怎樣的信念啊!我真的不敢想象,到現在也不敢問。要知道,那時候,沒有誰能預見到“右派”終有一天能平反啊。

如今,我經常在想起我的母親的時候想起孫姨。我想起我的母親在地壇裏尋找我,不由得就想起孫姨,那時她在哪兒並且尋找著什麼呢?我現在也已年過半百,才知道,這個年紀的人,心中最深切的祈盼就是家人的平安。於是我越來越深地感受到了我的母親當年的苦難,從而越來越多地想到孫姨的當年,她的苦難唯加倍的深重。

我想,無論她是怎樣一個堅強而具傳奇色彩的女性,她的大女兒一定是她決心活下去並且獨自歌唱的原因。

她的大女兒叫柳青。毫不誇張地說,她是我寫作的領路人。並不是說我的寫作已經多麼好,或者已經能夠讓她滿意,而是說,她把我領上了這條路,經由這條路,我的生命才在險些枯萎之際豁然地有了一個方向。

一九七三年夏天我出了醫院,坐進了終身製的輪椅,前途根本不能想,能想的隻是這終身製終於會怎樣結束。這時候柳青來了。她跟我聊了一會兒,然後問我:“你為什麼不寫點兒什麼呢?我看你是有能力寫點兒什麼的。”那時她在長影當導演,於是我就迷上了電影,開始寫電影劇本。用了差不多一年時間,我寫了自以為可以拍攝的三萬字,柳青看了說不行,說這離能夠拍攝還差得遠。但她又說:“不過我看你行,依我的經驗看你肯定可以幹寫作這一行。”我看她不像是哄我,便繼續寫,目標隻有一個——有一天我的名字能夠出現在銀幕上。我差不多是寫一遍寄給柳青看一遍,直到有一天她告訴我:“這一稿真的不錯,我給葉楠看了他也說還不錯。”我記得這使我第一次有了自信,並且從那時起,彩蛋也不畫了,外語也不學了,一心一意地隻想寫作了。

大約就是這時,我知道了孫姨是誰,梅娘是誰;梅娘是一位著名老作家,並且同時就是那個給人當保姆的孫姨。

又過了幾年,梅娘的書重新出版了,她送給我一本,並且說“現在可是得讓你給我指點指點了”,說得我心驚膽戰。不過她是誠心誠意這樣說的。她這樣說時,我第一次聽見她歎氣,歎氣之後是短暫的沉默。那沉默中必上演著梅娘幾十年的坎坷與苦難,必上演著中國幾十年的坎坷與苦難。往事如煙,年輕的梅娘已是耄耋之年了,這中間,她本來可以有多少作品問世呀。

現在,柳青定居在加拿大。柳青在那兒給孫姨預備好了房子,預備好了一切,孫姨去過幾次,但還是回來。那兒青天碧水,那兒綠草如茵,那兒的房子寬敞明亮,房子四周是果園,空氣幹淨得讓你想大口大口地吃它。孫姨說那兒真是不錯,但她還是回來。

她現在一個人住在北京。我離她遠,又行動不便,不能去看她,不知道她每天都做些什麼。有兩回,她打電話給我,說見到一本日文刊物上有評論我的小說的文章,“要不要我給你翻譯出來?”再過幾天,她就寄來了譯文,手寫的,一筆一畫,字體工整,文筆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