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記憶與印象2(5)(1 / 3)

工間操,媽媽回來了,她讓孩子們躲在床下。媽媽走了,她把孩子們放出來。她怕孩子們離開,再給每人發一塊,她怕孩子們一離開就會又想起“反動”。

孩子們很快就摸出了一個訣竅——以“離開”相威脅,或以“再來”相引誘,就能夠一次次得到糖果。

甚至到了傍晚,孩子們要回家了,走到門口又站住。

“再吃最後一塊吧?”

“行,那你們明天還來嗎?”

“要不兩塊吧,最後的。”

“明天你們還來,行嗎?”

多年以後,小姑娘早已成年,我把我寫的這個故事給她看。看罷,她沉吟許久,竟出人意料地說:好像不是這樣——

“好像不這麼簡單。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大對。”

“哪兒?”我問,“什麼地方不對?”

她說是結尾。“我給他們糖,不是想讓他們不走,不是想讓他們再來,而是想讓他們快走吧。最後再給你們每人兩塊,我是想讓他們別再來了。”

“為什麼?你不是害怕沒人跟你玩嗎?”

“噢,是呀……”

“那,為什麼又不想讓他們再來?”

“噢,太久了真是太久了,我自己都有點兒忘了。”

她慢慢地踱步,慢慢地追憶:“因為,他們不走,他們就還會要。他們要是再來,我想他們一定還會要。可罐子裏的糖,已經少了很多。”

“你是害怕媽媽發現?”

“不,我可能倒是希望她發現。她沒發現,我心裏反而難過。”

“最後呢,她發現了嗎?”

“沒有,她一直都沒發現。”

“照理說她應該不難發現啊?”

“是呀。不過也許,她早就發現了。也許她是故意不發現的。”

B老師

B老師應該有六十歲了。他高中畢業來到我們小學時,我正上二年級。小學,都是女老師多,來了個男老師就引人注意。引人注意還因為他總穿一身退了色的軍裝;我們還當他是轉業軍人,其實不是,那軍裝有可能是抗美援朝的處理物資。

因為那身軍裝,還因為他微微地有些駝背,很少有人能猜準B老師的年齡。“您今年三十幾?”或者:“有四十嗎,您?”甚至:“您麵老,其實您超不過五十歲。”對此B老師一概以微笑作答,不予糾正。

他教我們美術、書法,後來又教曆史。大概是因為年輕,且多才多藝,他又做了我們的大隊總輔導員。

自從他當了總輔導員,我記得,大隊日開始過得正規;出旗,奏樂,隊旗繞場一周,然後各中隊報告人數,唱隊歌,宣誓,各項儀式一絲不苟。隊旗飄飄,隊鼓咚咚,我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莊嚴。B老師再舉起拳頭,語氣昂揚:“準備著,為共產主義事業而奮鬥!”孩子們齊聲應道:“時刻準備著!”那一刻藍天白雲,大夥兒更是體會了神聖與驕傲。

自從他當了總輔導員,大隊室也變得整潔、肅穆。“星星火炬”掛在主席像的迎麵。隊旗、隊鼓陳列一旁。四周的牆上是五顏六色的美術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一類。我們幾個大隊委定期在那兒開會,既知重任在肩,卻又無所作為。

B老師要求我們“深入基層”,去各中隊聽取群眾意見。於是乎,學習委員、勞動委員、文體委員、衛生委員,以及我這個宣傳委員,一幹人馬分頭行動。但群眾的意見通常一致:沒什麼意見。

宣傳委員負責黑板報。我先在版頭寫下三個美術字:黑板報(真是廢話)。再在周圍畫上花邊。內容呢,無非是“好人好事”“表揚與批評”,以及從書上摘來的“雷鋒日記”,或從晚報上抄錄的謎語。兩塊黑板,一周一期,都靠禮拜日休息時寫滿。

春天,我們在校園裏種花。同學們從家裏帶來種子,撒在樓前樓後的空地上。B老師釘幾塊木牌,寫上字,插在鬆軟的土地上:讓祖國變成美麗的大花園。

秋天我們收獲向日葵和蓖麻。雖然葵花瘦小,蓖麻子也隻一竹簍,但儀式依然莊重。這回加了一項內容:由一位漂亮的女大隊委念一篇獻詞。然後推選出幾個代表,捧起葵花和竹簍,隊旗引路,去獻給祖國。祖國在哪兒?曾是我很久的疑問。

那時的日子好像過得特別飽滿、色彩斑斕,仿佛一條充盈的溪水,顧自歡欣地流淌,絕不以為夢想與實際會有什麼區別。

B老師也這樣,算來那時他也隻有二十一二歲,單薄的身體裏仿佛有著發散不完的激情。

“五一”節演節目,他扮成一棵大樹,我們扮成各色花朵。他站在我們中間,貼一身綠紙,兩臂搖呀搖呀似春風吹拂,於是我們紛紛開放。他的嗓音圓潤、高亢:“啊,春天來了,山也綠了,水也藍了。看呀孩子們,遠處的濃煙那是什麼?”花朵們回答:“是工廠裏爐火熊熊!是田野上燒荒播種!是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想想吧,桃花,杏花和梨花,你們要為這偉大的時代做些什麼?”“努力學習,健康成長,為人類貢獻甘甜的果實!”

新年又演節目,這回他扮成聖誕老人——不知從哪兒借來一件老皮襖,再用棉花貼成胡子,腳下是一雙紅色的女式雨靴。舞台燈光忽然熄滅,再亮時聖誕老人從天而降。孩子們擁上前去。聖誕老人說:“猜猜孩子們,我給你們帶來了什麼禮物?”有猜東的,有猜西的,聖誕老人說:“不對都不對,我給你們送來了共產主義的宏偉藍圖!”——這台詞應該說設計不俗,可是壞了,共產主義藍圖怎麼是聖誕老人送來的呢?又豈可從天而降?在當時,大約學校裏批評一下也就作罷,可據說後來,“文革”中,這台詞與B老師的出身一聯係,便成了他的一條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