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老師的相貌,怎麼說呢?在我的印象裏有些混亂。倒不是說他長得不夠有特點,而是因為眾人多以為他醜——脖子過於細長,喉結又太突出;可我無論如何不能苟同。當然我也不能不顧事實一定說他漂亮,故在此問題上我態度曖昧。比如“白雞脖”這外號在同學中早有流傳,但我自覺自願地不聽,不說,不笑。
實在有人向我問起他的相貌特征,我最多說一句“他很瘦”。
在我看來,他的脖子和他的瘦,再加上那身退色的軍裝,使他顯得尤其樸素;他的脖子和他的瘦,再加上他的嚴肅,使他顯得格外幹練;他的脖子和他的瘦,再加上他的微笑,又讓他看起來特別厚道、謙和。
是的,B老師沒有缺點——這世界上曾有一個少年就這麼看。
我甚至暗自希望,學校裏最漂亮的那個女老師能嫁給他。姑且叫她G吧。G老師教音樂,跟B老師年紀相仿,而且也是剛從高中畢業。這不是很好嗎?G老師的琴彈得好,B老師的字寫得好,G老師會唱歌,B老師會畫畫,這還有什麼可說?何況G老師和B老師都是單身,都在北京沒有家,都住在學校。至於相貌嘛,當然應該擔心的還是B老師。
可是相貌有什麼關係?男人看的是本事。B老師的畫真是畫得好,在當年的那個少年看來,他根本就是畫家。他畫雷鋒畫得特別像。他先畫了一幅木刻風格的,這容易,我也畫過。他又畫了一幅鉛筆素描的,這就難些,我畫了幾次都不成。他又畫了一幅水粉的,我知道這有多難,一筆不對就全完,可是他畫得無可挑剔。
他的宿舍裏,一床、一桌、一個臉盆,此外就隻有幾管毛筆、一盒顏料、一大瓶墨汁。除了畫雷鋒,他好像不大畫別的;寫字也是寫雷鋒語錄,行楷篆隸,寫了貼在宿舍的牆上。同學中也有幾個愛書法的,寫了給他看。B老師未觀其字先慕其紙:“嗬,生宣!這麼貴的紙我總共才買過兩張。”
當年的那個少年一直想不通,才華出眾如B老師者,何以沒上大學?我問他,他打官腔:“雷鋒也沒上過大學呀,幹什麼不是革命工作?”我換個方式問:“您本來是想學美術的吧?”他苦笑著搖頭,終於說漏了:“不,學建築。”我曾以為是他家境貧困,很久以後才知道,是因為出身,他的出身壞得不是一點兒半點兒。
禮拜日我在學校寫板報,常見他和G老師一起在盥洗室裏洗衣服,一起在辦公室裏啃燒餅。可是有一天,我看見隻剩了B老師一人,他坐在辦公桌前看書,認真地為自己改善著夥食——兩個燒餅換成了一包點心。
“G老師呢?”
“回家了。”
“老家?”
“欸——”他伸手去接一塊碎落的點心渣,故這“欸”字拐了一個彎。點心渣到底是沒接住,他這才顧上補足後半句:“她在北京有家了。”
“她家搬北京來了?”
B老師笑了,抬眼看我:“她結婚了。”
G老師結婚了?跟誰?我自知這不是我應該問的。
B老師繼續低頭享受他的午餐。
可是,這就完了?就這麼簡單?那,B老師呢?我愣愣地站著。
B老師說:“板報寫完了?”
“寫完了。”
“那就快回家吧,不早了。”
多年後,我搖了輪椅去看B老師,聽別的老師說起他的婚姻,說他三十幾歲才結婚,娶了個農村婦女。
“生活嘛,當然是不富裕,倆孩子,一家四口全靠他那點兒工資。”
“不過呢,還過得去。”
“其實呀,曾經有個挺好的姑娘喜歡他,談了好幾年,後來散了。”
“為什麼?咳,還說呢!人家沒嫌棄他,他倒嫌棄了人家。女方出身也不算好,他說咱倆出身都不好將來可怎麼辦?他是指孩子,怕將來影響孩子的前途。”
“那姑娘人也好,長得也好,大學畢業。人家瞧上了你,你倒還有條件了!”
“那姑娘還真是瞧上他了,分手時哭得呀……”
“我們所有的老師都勸他,說出身有什麼關係?你出身好?”
“你猜他說什麼?他說,我要是出身好我幹嗎不娶她?”
“B老師呀,可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要我說呀,他是聰明了一時,糊塗了一世!”
“也不知是賭氣還是怎的,他就在農村找了一個。這個出身可真是好極了,幾輩子的貧農,可是沒文化,你說他們倆坐在一塊兒能有多少話說?”
“他肯定還是忘不了先前那個姑娘。大夥兒有時候說起那姑娘,他就躲開。”
“不過現在他也算過得不錯,老婆對他挺好,一兒一女也都出息。”
“B老師現在年年都是模範教師,區裏的,市裏的。”
七幾年我見過他一回,那身軍裝已經淘汰,他穿一件洗得透明的“的確良”,赤腳穿一雙塑料涼鞋。
正是“批林批孔”、批“師道尊嚴”的年代。他站在樓前的花壇邊跟我說話,一群在校的學生從旁走過,衝他喊:“白雞脖,上課啦!”他和顏悅色地說:“上課了還不趕緊回教室?”我很想教訓教訓那幫孩子,B老師勸住我:“咳沒事,這算什麼?”
八幾年夏天我又見過他一回,“的確良”換成一件T恤衫,但還是赤腳穿一雙塑料涼鞋。這一回,不管是學生還是老師,都恭恭敬敬地叫他B校長了。
“B校長,該走了!”有人催他。
“有個會,我得去。”他跳上自行車,匆匆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