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他去開會的那個老師跟我閑聊。
“B校長入黨了,知道嗎?”
“怎麼,他才入黨呀?”在我的印象裏B老師早就是黨員了。
“是呀,想入黨想了一輩子。B校長,好人哪!可世界找不著這麼好的人!”
那老師說罷背起手,來回踱步,看天,看地,臉上輪換著嘲笑和苦笑。
我聽出他話裏有話,問:“怎麼了?”
“怎麼了?”他站住,“百年不遇,偏巧又趕上漲工資!”
“那怎麼了,好事呀?”
“可名額有限,群眾評選。你說現在這事兒邪不邪?有人說你老B既然入了黨還漲什麼工資?你不能兩樣兒全占著……”
這老師有點兒神經質,話沒說完時已然轉身撤步,招呼也不打,唯遠遠地在地上留下一口痰。
莊子
“莊子哎!回家吃飯嘞——”我記得,一聽見莊子的媽這樣喊,處處的路燈就要亮了。
很多年前,天一擦黑,這喊聲必在我們那條小街上飄揚,或三五聲即告有效,或者就要從小街中央一直飄向盡頭,一聲聲再回來,飄向另一端。後一種情況多些,這時家家戶戶都已圍坐在飯桌前,免不了就有人歎笑:瞧這莊子,多叫人勞神!有文化的人說:莊子嘛,逍遙遊,等著咱這街上出聖人吧。不過此莊子與彼莊子毫無牽連,彼莊子的“子”讀重音,此莊子的“子”發輕聲。此莊子大名六莊。據說他爹善麻將,生他時牌局正酣,這夜他爹手氣好,一口氣已連坐五莊,此時有人來報:“道喜啦,帶把兒的,起個名吧。”他爹摸起一張牌,在鼻前聞聞,說一聲:“好,要的就是你!”話音未落把牌翻開,自摸和!六莊因而得名。
莊子上邊倆哥倆姐。聽說還有幾個同父異母的哥姐,跟著自己的母親住在別處。就是說,莊子他爹有倆老婆——舊社會的產物,但解放後總不能丟了哪個不管。倆老婆生下一大群孩子。莊子他爹一個普通職員,想必原來是有些家底的,否則敢養這麼多?後來不行了,家底漸漸耗盡了吧,莊子的媽——三嬸,街坊鄰居都這麼叫她——便到處給人做保姆。
我不記得見過莊子的父親,他住在另外那個家。三嬸整天在別人家忙活,也不大顧得上幾個孩子,莊子所以有了自由自在的童年。哥姐們都上學去了,他獨自東遊西逛。莊子長得俊,跟幾個哥姐都不像。街坊鄰居說不上多麼喜歡他,但莊子絕不討人煩,他走到誰家就樂嗬嗬地在誰家玩得踏實,人家有什麼活兒他也跟著忙,掃地,澆花,甚至上雜貨鋪幫人家買趟東西。人家要是說“該回家啦莊子,你媽找不著你該擔心了”,他就離開,但不回家,唱唱跳跳繼續他的逍遙遊。小時候莊子不惹事,生性靦腆,懂規矩。三嬸在誰家忙,他一個人玩膩了就到那家院門前朝裏望,故意弄出一些聲響;那家人叫他進來,他就跑。三嬸說“甭理他,凍不著餓不著的沒事兒”,但還是不斷朝莊子跑去的方向望。那家人要是說“莊子哎快過來,看我這兒有什麼好吃的”,莊子跑走一會兒就還回來,回來還是扒著院門朝裏望,故意弄出些響聲。倘那家人是誠心誠意要犒賞他,比如說抓一把糖給他,莊子便紅了臉,一邊說著“不要,我們家有”,一邊把目光轉向三嬸。三嬸說“拿著吧,邊兒吃去,別再來討厭了啊”,莊子就趕緊揪起衣襟,或撐開衣兜。有一回人家故意逗他:“不是你們家有嗎,有了還要?”誰料莊子臉上一下子煞白,揪緊衣襟的手慢慢鬆開,愣了一會兒,扭頭跑去再沒回來。
莊子比我小好幾歲,他上了小學我已經上中學;我上的是寄宿學校,每星期回家一天,不常看見他了。然後是“文革”,然後是插隊。
插隊第一年冬天回北京,在電影院門前碰見了莊子。其時他已經長到跟我差不多高了,一身正宗“國防綠”軍裝,一輛錳鋼車,腳上是白色“回力”鞋,那是當時最時髦的裝束,狂,份兒。“份兒”的意思,大概就是有身份吧。我還沒認出他,他先叫我了。我一愣,不由得問:“哪兒混的這套行頭?”他“咳”一聲,岔開話茬兒:“買上票了?”我說人忒多,算了吧。正在上演的是《列寧在一九一八》,裏麵有幾個《天鵝湖》中的鏡頭,引得年輕人一遍一遍地看,票於是難買。據說有人竟看到八遍,到後來不看別的,隻看那幾個鏡頭;估摸“小天鵝”快出來了才進場,舉了相機等著,一俟美麗的大腿勾魂攝魄地伸展,黑暗中便是一片“嘁哩哢嚓”按動快門的聲音。對“文革”中長大的一代人來說,這算得人體美的啟蒙一課。莊子又問:“要幾張?”我說:“你有富餘的?”他搖搖頭:“要就買唄。”我說:“誰擠得上去誰買吧,我還是拉倒。”莊子說:“用得著咱擠嗎?等那群小子擠上了幫你買幾張不得了?”“哪群小子?”莊子朝售票口那邊揚了揚下巴:“都是哥們兒的人。”售票口前正有一群“國防綠”橫擁豎擠吆三喝四,我明白了,莊子是他們的頭兒。我不由得再打量他,未來的莊子絕非蠻壯魯莽的一類,當是英武、風流、有勇有謀的人物。“怎麼著,沒事跟咱們一塊玩玩兒去?”他說。我沒接茬兒,但我懂,這“玩玩”必是有異性參與的,或是要謀求異性參與的。
插隊三年,又住了一年多醫院,兩條腿徹底結束了行程,我坐著輪椅再回到那條小街上,其時莊子正上高中。我找不到正式工作,在家待了些日子就到一家街道工廠去做臨時工。那小工廠的事我不止一次寫過:三間破舊的老屋裏,一群老太太和幾個殘疾人整天趴在仿古家具上塗塗抹抹,畫山水樓台,畫花鳥魚蟲,畫才子佳人,幹一天掙一天的錢。我先是一天八毛,後來漲到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