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裏陰暗潮濕,我們常坐到屋前的空地上去幹活。某日莊子上學從那小工廠門前過,看見我,已經走過去了又掉頭回來,扶著我的輪椅歎道:“甭說了哥,這可真他媽不講理。”確實是甭說了,我無言以答。莊子又說:“找他們去,不能這麼就算完了吧?”“都找了,勞動局、知青辦,沒用。”“操!丫怎麼說?”“人家說全須兒全尾兒的還管不過來呢。”“哥,咱打丫的你說行不行?”我說:“你先上學去吧,回頭晚了。”他說:“什麼晚不晚的,那也叫上學?”大概那正是“批林批孔”、批“師道尊嚴”的時候。莊子挨著我坐下,從書包裏摸出一包“大中華”。我說:“你小子敢抽這個?”他說:“人家給的,就兩根兒了,正好。”我停下手裏的活,陪他把煙抽完。煙縷隨風飄散,我不記得我們還說了些什麼。後來他站起來,把煙屁一蹍,一彈,彈上屋頂,說一聲“誰欺負你,哥,你說話”,跳上自行車急慌慌地走了。
莊子走後,有個影子一歪一擰地湊過來,是鯰(黏)魚。鯰魚的大名叫得挺古雅,可惜記不得了,總之那樣的名字後頭若不跟著“先生”二字,似乎這名字就還沒完。鯰魚——這外號起得貼切,他拄著根拐杖四處流竄,影子似的總給人捉不住的感覺,而且此人好崇拜,他要是待見誰就整天在誰身邊絮叨個沒完,黏得很。
鯰魚說:“怎麼著哥們兒,你也認識莊子?”我說是,多年的鄰居,“你也認識他?”鯰魚一臉的自豪:“那是,我們哥兒倆深了。再說了,這一帶你打聽打聽去,莊子!誰不知道?”我問為什麼。他踢踢莊子剛才扔掉的煙盒說:“瞧見沒有,什麼煙?”我心裏一驚:“怎麼,莊子他……拿人東西?”“我操,哥們兒你丫想哪兒去了?莊子可不幹那事。拂爺(北京土語:小偷)見了莊子,全他媽尿!”“怎麼呢?”“這我不能跟你說。”不說拉倒,我故意埋頭幹活。我知道鯰魚忍不住,不一會兒他又湊過來:“狂不狂看米黃,瞅見莊子穿的什麼褲子沒?米黃的毛嗶嘰!哪兒來的?”“哪兒來的?”“這我不能告訴你。”“不說就一邊兒去!”“嘿別,別介呀。其實告訴你也沒事,你跟莊子也是哥們兒,甭老跟別人說就行。”“快說!”“你想呀,三嬸哪兒有錢給他買這個?拂爺那兒來的。操你丫真他媽老外!這麼說吧,拂爺的錢反正也不是好來的,懂了吧?”我還是沒太懂,拂爺的錢憑什麼給莊子?“莊子給他們戳著。”“戳著?”“就是幫他們打架。”“跟誰打,警察?”“哥們兒存心是不?不跟你丫說了。”“那你說跟誰打?”“拂爺一個個頭日腦的,想吃他們的人多了。比方說你是拂爺……”“你才是哪!”“操,你丫怎恁愛急呀?我是說比方!打個比方你是個拂爺,要是有人欺負你跟你要錢呢?不是吹的,你提提莊子的大名就全齊了。”“你是說六莊?”“那還有假?誰不服?不服就找地方兒練練。”“莊子,他能打架?”鯰魚又是一臉的不屑:“那是!”“沒聽說他有什麼功夫呀?”“咳,俗話說了,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真是看不出來,莊子小時候蔫兒著呢。”“操你丫老說小時候幹嗎?小時候你丫知道你丫現在這下場嗎?”“我說你嘴裏幹淨點兒行不?”“我操,我他媽說什麼了?”“聽著,鯰魚,你的話我信不信還兩說著呢。”“嘿,不信你看看莊子腦袋去,這兒,還有這兒,一共七針,不信你問問他那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算了,反正你丫也不信。”“說!”“跟大磚打架留下的。”“大磚是誰?”“唉,看來真得給你丫上一課了。哥們兒什麼煙?”“‘北海’的。”“別噎死誰,你丫留著自個兒抽吧。”鯰魚點起一支“香山”。
據鯰魚說,莊子跟大磚在護城河邊打過一架。他說:“大磚那孫子不是東西,要我也得跟丫磕。”據鯰魚說,大磚曾四處散布,說莊子那身軍裝不是自己家的,是花錢跟別人買的,莊子他媽給人當保姆,他們家怎麼可能有四個兜的軍裝(指軍官的上裝)?大磚說花錢買的算個屁呀,小市民,假狂!這話傳到了莊子耳朵裏,鯰魚說莊子聽了滿臉煞白,轉身就找大磚約架去了。大磚自然不能示弱,這種時候一,一世威名就全完了。鯰魚說:“那時候大磚可比莊子有名,丫一米八六,又高又奘,手倍兒黑。”據他說,那天雙方在護城河邊拉開了陣勢,天下著雨,大夥兒等了一陣子,可那雨邪了,越下越大。大磚說:“怎麼著,要不改個日子?”莊子說:“甭,下刀子也是今兒!”於是兩邊的人各自退後十步,莊子和大磚一對一開練,別人誰也不許插手。鯰魚說——
莊子問:“怎麼練吧?”
大磚說:“我從來聽對方的。”
莊子說:“那行!你不是愛用磚頭嗎?你先拍我三磚頭,哪兒全行,三磚頭我沒趴下,再瞧我的。”莊子掏出一把刮刀,插在旁邊的樹上。
大磚說:“我操,哥們兒,磚頭能跟刮刀比嗎?”
莊子說:“要不咱倆掉個過兒,我先拍你?”
大磚這時候就有點兒含糊。鯰魚說:“丫老往兩邊瞅,準是尋思著怎麼都夠戧。”
莊子說:“嘿,麻利點兒。想省事兒也成,你當著大夥兒的麵說一聲,你那身皮是他媽狗脫給你的。”
大磚還是愣著,回頭看他的人。鯰魚說:“操這孫子一瞧就不行,丫也不想想,都這會兒了誰還幫得了你?”
莊子說:“怎麼著倒是?給個痛快話兒,我可沒那麼多工夫陪你!”
大磚已無退路。他抓起一塊磚頭,走近莊子。莊子雙腿叉開,憋一口氣,站穩了等著他。鯰魚說大磚真是了,誰都還沒看明白呢,第一塊就稀裏糊塗拍在了莊子肩上。莊子胡嚕胡嚕肩膀,一道血印子而已。
莊子說:“哥們兒平時沒這麼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