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的人就起哄。鯰魚說:“這一哄,丫大磚好像才醒過悶兒來。”
第二塊算是瞄準了腦袋,哢嚓一聲下去,莊子晃了晃差點兒沒躺下,血立刻就下來了。血流如注,加上雨,很快莊子滿臉滿身就都是血了。鯰魚說:“哥們兒你是沒見哪,又是風又是雨的,莊哥們兒那模樣兒可真夠嚇人的。”
莊子往臉上抹了一把,甩甩,重新站穩了,說:“快著,還有一下。”
鯰魚說行了,這會兒莊子其實已經贏了,誰狂誰全看出來了。鯰魚說:“丫大磚一瞧那麼多血,連抓住磚頭的手都哆嗦了,丫還玩個屁呀。”
最後一磚頭,據鯰魚說拍得跟棉花似的,跟蔫兒屁似的。拍完了,莊子尚無反應,大磚自己倒先大喊一聲。鯰魚說:“那一聲倒是驚天動地,底氣倍兒足。”
莊子這才從樹上拔下刮刀,說:“該我了吧?”
大磚退後幾步。莊子把刀在腕子上蹭了蹭,走近大磚。雙方的人也都往前走幾步,屏住氣。然後……鯰魚說:“然後你猜怎麼著?丫大磚又是一聲喊,我操那聲喊跟他媽娘們兒似的,然後這小子撒腿就跑。”
據說大磚一直跑進護城河邊的樹叢,直到看不見他的影子了還能聽見他喊。
這就完了!鯰魚說:“大磚丫這下算是栽到底了,永遠也甭想抬頭了。”
莊子並不追,他知道已經贏了,比捅大磚一刀還漂亮。據說莊子捂住傷口,血從指頭縫裏不住地往外冒,他衝自己的人晃晃頭說:“走,縫幾針唄。”
可是後來莊子跟我說:“你千萬別聽鯰魚那小子瞎嘞嘞。”
“瞎嘞嘞什麼?”
“根本就沒那些事。”
“沒哪些事?”
“操,丫鯰魚嘴裏沒真話。”
“那你頭上這疤是怎麼來的?”
“哦,你是說打架呀?我當什麼呢!”
“怎麼著,聽你這話茬兒還有別的?”
“沒有,真的沒有。我也就是打過幾回架,保證沒別的。”
“那‘大中華’呢?還有這褲子?”
“我操,哥你把我想成什麼了?煙是人家給的,這褲子是我自己買的!”
“你哪兒來那麼多錢?”
“哎喲喂哥,這你可是傷我了,向毛主席保證這是我一點兒一點兒攢了好幾年才買的。媽的鯰魚這孫子,我不把丫另一條腿也打瘸了算我對不住他!”
“沒鯰魚的事。真的,鯰魚沒說別的。”
莊子不說話。
“是我自己瞎猜的。真的,這事全怪我。”
莊子還是不說話,臉上漸漸白上來。
“你可千萬別找鯰魚去,你一找他,不是把我給賣了嗎?”
莊子的臉色緩和了些。
“看我的麵子,行不?”
“嗯。”莊子點上一支煙,也給我一支。
“說話算數?”
“操我就不明白了,我不就穿了條好褲子嗎,怎麼啦?招著誰了?合算像我們這樣的家……操,我不說了。”
“像我們這樣的家”——這話讓我心裏“咯噔”一下,覺著真是傷到他了。直到現在,我都能看見莊子說這話時的表情:沮喪,憤怒,幾根手指捏得“嘎嘎”響。自他死後,這句話總在我耳邊回蕩、震響,日甚一日。
“沒有沒有,”我連忙說,“莊子你想哪兒去了?我是怕你……”
“我就是愛打個架哥你得信我,第一我保證沒別的事,第二我決不欺負人。”
“架也別打。”
“有時候由不得你呀哥,那幫孫子沒事丫拱火!”
“離他們遠點兒不行?”
我們不出聲地抽煙。那是個悶熱的晚上,我們坐在路燈下,一絲風都沒有,樹葉蔫蔫地低垂著。
“行,我聽你的。從下月開始,不打了。”
“幹嗎下月?”
“這兩天八成還得有點兒事。”
“又跟誰?什麼事?”
“不能說,這是規矩。”
“不打了,不行?”
“不行,這回肯定不行。”
誰想這一回就要了莊子的命。
一九七六年夏天,莊子死於一場群毆。混戰中不知是誰,一刀恰中莊子心髒。
那年莊子十九歲,或者還差一點兒不到。
最為流傳的一種說法是:為了一個女孩。可鯰魚說絕對沒那麼回事,“操我還不知道?要有也是雪兒一頭熱。”
雪兒也住在我們那條街上,跟莊子是從小的同學。莊子在時我沒太注意過她,莊子死後我才知道她就是雪兒。
雪兒也是十九歲,這個季節的女孩沒有不漂亮的。雪兒在街上坦然地走,無憂地笑,看不出莊子的死對她有什麼影響。
莊子究竟為什麼打那一架,終不可知。
莊子入殮時我見了他的父親——背微駝,鬢花白,身材瘦小,在莊子的遺體前站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莊子穿的還是那件軍裝上衣,那條毛嗶嘰褲子。三嬸說他就愛這身衣裳。
比如搖滾與寫作
如今的年輕人不會再像六莊那樣,渴慕的僅僅是一件軍裝,一條米黃色的嗶嘰褲子。如今的年輕人要的是名牌,比如鞋,得是“耐克”“銳步”“阿迪達斯”。大人們多半舍不得。家長們把“耐克”一類顛來倒去地看,說:“啥東西,值得這麼貴?”他們不懂,春天是不能這樣計算的。
我的小外甥沒上中學時給什麼穿什麼,一上中學不行了,在“耐克”專賣店裏流連不去。春風初動,我看他快到時候了。那就挑一雙吧。他媽說:“揀便宜的啊!”可便宜的都那麼暗淡、呆板,小外甥不便表達的意思是:怎麼都像死人穿的?他挑了一雙色彩最為張揚、造型最奇詭的,這兒一道斜杠,那兒一條曲線,對了,他說“這雙我看還行”。大人們說:“這可哪兒好?多鬧得慌!”他們又不懂了,春天要的就是這個,要的就是張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