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記憶與印象2(6)(3 / 3)

大人們其實忘了,春天莫不如此,各位年輕時也是一樣。曾經,軍裝就是名牌。六十年代沒有“耐克”,但是有“回力”。“回力”鞋,忘了嗎?商標是一個張弓搭箭的裸漢;買得起和買不起它的人想必都渴慕過它。我還記得我為能有一雙“回力”,曾是怎樣地費盡心機。有一天母親給我五塊錢,說:“腳上的鞋壞了,買雙新的去吧。”我沒買,五塊錢存起來,把那雙破的又穿了好久。好久之後母親看我腳上的鞋怎麼又壞了,“穿鞋呀還是吃鞋呀你?再買一雙去吧。”母親又給我五塊錢。兩個五塊加起來我買回一雙“回力”。母親也覺出這一雙與眾不同,問:“多少錢?”我不說,隻提醒她:“可是上回我沒買。”母親愣一下:“我問的是這回。”我再提醒她:“可這一雙能頂兩雙穿,真的。”母親瞥我一眼,但比通常的一瞥要延長些。現在我想,當時她心裏必也是那句話:這孩子快到時候了。母親把那雙“回力”顛來倒去地看,再不問它的價格。料必母親是懂得,世上有一種東西,其價值遠遠超過它的價格。這兒的價值,並不止於“物化勞動”,還物化著春天整整一個季節的能量。

能量要釋放,呼喊期待著回應,故而春天的張揚務須選取一種形式。這形式你別擔心它會沒有;沒有“耐克”有“回力”,沒有“回力”還會有別的。比如,沒有“搖滾樂”就會有“語錄歌”,沒有“追星族”就會有“紅衛兵”,沒有耕耘就有荒草叢生,沒有春風化雨就有了沙塵暴。一個意思。春天按時到來,保證這顆星球不會死去。春風肆意呼嘯,鼓動起狂妄的情緒,傳揚著甚至是極端的消息,似乎,否則,冬天就不解凍,生命便難以從中蘇醒。

你聽那“搖滾樂”和“語錄歌”都唱的什麼?沒有什麼不同,你要忽略那些歌詞直接去聽春天的騷動,聽它的不可壓抑,不可一世,聽它的雄心勃勃但還盲目。你看那搖滾歌手和語錄歌群,同樣的聲嘶力竭,什麼意思?春光迷亂!春光迷亂但絕不是胡鬧,別用鄙薄的目光和嘴角把春天一筆勾銷。想想亞當和夏娃走出伊甸園時的驚訝與好奇吧。想想那條魔魔道道的蛇,它的讒言,它的誘惑,在這繁華人世的應驗吧。想想春風若非強勁,夏天的暴雨可怎樣來臨?想想最初的生命之火若非猛烈,如何能走過未來秋風蕭瑟的曠野(譬如一頭極地的熊,或一匹荒原的狼)?因而想想吧,靈魂一到人間便被囚入有限的軀體,那靈魂原本就是多少夢想的埋藏,那軀體原本就是多少欲望的儲備!

因而年輕的歌手沒日沒夜地叫喊,求救般地呼號。靈魂尚在幼年,而春天,生命力已如洪水般暴漲;那是幼小的靈魂被強大的軀體所脅迫的時節,是簡陋的靈魂被豪華的軀體所蒙蔽的時節,是喑啞的靈魂被喧騰的軀體所埋沒的時節。

萬物生長,到處都是一樣,大地披上了盛裝。一度枯寂的時空,突然間被賦予了一股巨大的能量,靈魂被壓抑得喘不過氣來,欲望被刺激得不能安寧。我猜那震耳欲聾的搖滾並不是要你聽,而是要你看。靈魂的諦聽牽係得深遠那要等到秋天,年輕的歌手目不暇接,現在是要你看。看這美麗的有形多麼輝煌,看這無形的本能多麼不可阻擋,看這天賦的才華是如何表達這一派燦爛春光。年輕的歌手把自己塗抹得標新立異,把自己照耀得光怪陸離,他是在說:看呀——我!

我?可我是誰?

我怎樣了?我還將怎樣?

我終於又能怎樣呢?

先別這樣問吧,這是春天的忌諱。雖不過是弱小的靈魂在角落裏的暗自呢喃,但在春天,這是一種威脅,甚至侵犯。春天不理睬這樣的問題,而秋天還遠著呢!秋天尚遠,這是春天的佳音,春天的鼓舞,是春風中最為受用的恭維。

所以你看那年輕的歌手吧,在河邊,在路旁,在沸反盈天的廣場,在燭光寂暗的酒吧,從夜晚一直唱到天明。歌聲由惆悵到高亢,由枯疏到豐盈,由孤單而至張狂(但是得真誠)……

終至於捶胸頓足,呼天搶地,扯斷琴弦,擊打麥克風(裝出來的不算),熬紅了眼睛,眼睛裏是火焰,喊啞了喉嚨,喉嚨裏是風暴,用五彩繽紛的羽毛模仿遠古,然後用裸露的肉體標明現代(倘是裝出來的,春風一眼就能識別),用傲慢然後用匍匐,用囂叫然後用乞求,甚至用汙穢和醜陋以示不甘寂寞,與眾不同……直讓你認出那是無奈,是一匹牢籠裏的困獸(這肯定是裝不出來的)!——但,是什麼,到底是什麼被困在了牢籠?其實春天已有察覺,已經感到:我,和我的孤獨。

我,將怎樣?

我將投奔何方?

怎樣,你才能看見我?我才能走進你?

那無奈,讓人不忍袖手一旁。但隻有袖手一旁。不過慢慢地聽吧,你能聽懂,其實是那弱小的靈魂正在成長,在渴望,在尋求,年輕的歌手一直都在呼喚著愛情。從夜晚到天明一直呼喚著的都是:愛情。自古而今一切流傳的歌都是這樣:呼喚愛情。自古而今的春天莫不如此。被有形的軀體,被無形的本能,被天賦的才華困在牢籠裏的,正是那呢喃著的靈魂,呢喃著,但還沒有足夠的力量。

於是,年輕的戀人四處流浪。

心在流浪。

春天,所有的心都在流浪,不管人在何處。

都在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