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你要記得,春天的美麗也正在於此。在於純真和勇敢,在於未通世故。
設若枝丫折斷,春天唯努力生長。設若花朵凋殘,春天唯含苞再放。設若暴雪狂風,但隻要春天來了,天地間總會飄蕩起焦渴的呼喊。我還記得一個傷殘的青年,是怎樣在習俗的忽略中,搖了輪椅去看望他的所愛之人。
也許是勇敢,也許不過是草率,是魯莽或無暇旁顧,他在一個早春的禮拜日起程。搖著輪椅,走過融雪的殘冬,走過翻漿的土路,走過滴水的屋簷,走過一路上正常的眼睛,那時,傷殘的春天並未感覺到傷殘,隻感覺到春天。搖著輪椅,走過解凍的河流,走過濕潤的木橋,走過滿天搖蕩的楊花,走過幢幢喜悅的樓房,那時,傷殘的春天並未有什麼卑怯,隻有春風中正常的渴望。走過喧嚷的街市,走過一聲高過一聲的叫賣,走過燦爛的塵埃,那時,傷殘的春天毫無防備,隻是越走越怕那即將到來的見麵太過俗常……就這樣,他搖著輪椅走進一處安靜的宅區——安靜的綠柳,安靜的桃花,安靜的陽光下安靜的樓房,以及樓房投下的安靜的陰影。
但是台階!你應該料到但是你忘了,輪椅上不去。
自然就無法敲門。真是莫大的遺憾。
屢屢設想過她開門時的驚喜,一路上也還在設想。
便隻好在安靜的陽光和安靜的陰影裏徘徊,等有人來傳話。
但是沒人。半天都沒有一個人來。隻有安靜的綠柳和安靜的桃花。
那就喊她吧。喊吧,隻好這樣。真是大殺風景,虧待了一路的好心情。
喊聲驚動了好幾個安靜的樓窗。轉動的玻璃攪亂了陽光。你們這些幸運的人哪,竟朝夕與她為鄰!
她出來了。
可是怎麼回事?她臉上沒有驚喜,倒像是驚慌:“你怎麼來了?”
“啊老天,你家可真難找。”
她明顯心神不定:“有什麼事嗎?”
“什麼事?沒有哇?”
她頻頻四顧:“那你……”
“沒想到走了這麼久……”
她打斷你:“跑這麼遠幹嗎,以後還是我去看你。”
“咳,這點路算什麼?”
她把聲音壓得不能再低:“噓——今天不行,他們都在家呢。”
不行?什麼不行?他們?他們怎麼了?噢……是了,就像那台階一樣你應該料到他們!但是忘了。春天給忘了。尤其是傷殘,給忘了。
她身後的那扇落地窗,裏邊,窗帷旁,有張緊張的臉,中年人的臉,身體埋在沉垂的窗帷裏半隱半現。你一看他,他就埋進窗帷,你不看他,他又探身出現——目光嚴肅,或是憂慮,甚至警惕。繼而又多了幾道同樣的目光,在玻璃後麵晃動。一會兒,窗帷緩緩地合攏,玻璃上隻剩下安靜的陽光和安靜的桃花。
你看出她麵有難色。
“哦,我路過這兒,順便看看你。”
你聽出她應接得急切:“那好吧,我送送你。”
“不用了,我搖起輪椅來,很快。”
“你還要去哪兒?”
“不。回家。”
但他沒有回家。他沿著一條大路走下去,一直走到傍晚,走到了城市的邊緣,聽見曠野上的春風更加肆無忌憚。那時候他知道了什麼?那個遙遠的春天,他懂得了什麼?那個傷殘的春天,一個傷殘的青年終於看見了傷殘。
看見了傷殘,卻擺脫不了春天。春風強勁也是一座牢籠,一副枷鎖,一處煉獄,一條命定的路途。
盼望與祈禱。彷徨與等待。以至漫漫長夏,如火如荼。
必要等到秋天。
秋風起時,瘋狂的搖滾才能聚斂成愛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