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你是個鄉巴佬?’老雄貓對我說,‘放在台子上的肉是供你我遠遠地望著的,食物應該到垃圾堆裏去找。’”
“我對這個回答迷惑不解,但那時已無暇顧及,因為我肚子越來越餓了。叫人傷心的是,老雄貓對我說要等到夜裏,那時我們可以從房頂下去到街上的垃圾堆裏去尋找。等到夜裏!他說這句話時平靜得像個冷酷無情的哲學家。我呢,隻是想到挨餓的時間還得延長下去,就感覺好像天要塌下來了。”
“那個黑夜來得特別遲,而且異常寒冷,最可恨的是還下著冷雨,在一陣陣狂風的鞭打下,這濛濛細雨一直濕透了我們的皮毛。我們從樓梯上裝了玻璃的窗洞下去。街道此時在我看來多麼醜陋啊!沒有了溫暖,沒有了大太陽,沒有了我們在上麵如此舒服地打滾、被陽光照成一片白色的房頂。我的爪子在泥濘的路麵上打滑。這時我不由得記起了我的三層厚厚的毯子和我的羽絨墊子。”
“走了沒多久,老雄貓突然之間瑟瑟發抖,一副害怕的樣子。他把身子偷偷地貼著房子朝前溜,並且叫我緊跟著他。等到他遇到一座能通車輛的大門,便立刻躲到裏麵,此時他才發出滿意的呼嚕呼嚕的叫聲。我問他為什麼要逃,他反問我一句:
‘您看見那個背著一個背簍,拿著一個鉤子的人嗎?’”
“‘啊!對,是有這麼一個人!’”
“‘嗯!如果他看見我們,就會打死我們,穿在鐵釺上烤著吃!’”
“‘穿在鐵釺上烤著吃!’我驚叫起來,‘你的意思是說街道屬於他們而不屬於我們?我們非但沒有吃的,反而要被吃掉?’”
“然而說這些有什麼用呢?一切隻有添飽了肚子再說。我懷著絕望的心情在垃圾堆裏搜尋。我找到了兩三塊沾滿了灰、沒有肉的骨頭。這時候我才知道新鮮的肉有多麼鮮美。我的朋友老雄貓像位藝術大師那樣扒拉著垃圾。他鎮靜自若,領著我一直跑到早上,把每一條街都轉到了。我被雨淋了將近十個鍾頭,凍得渾身直打顫。醜陋的街道,饑餓的自由,那時我是那麼想念我那失去的監獄啊!”
“天亮以後,老雄貓看見我走起路來踉踉蹌蹌,便用一種奇怪的口氣問我:
‘你忍受不了這樣的生活吧?’”
“‘啊!的確,我受夠了。’我回答。”
“‘你想回家嗎?’”
“‘當然,不過我已找不到我的那所房子了。’”
“‘來,昨天早上看見你出來的時候,我就明白一隻像你這樣的胖貓是不配享受自由帶來的充滿苦難的快樂的。我認識你的家,還是讓我把您送回去吧!’”
“這隻可敬的老雄貓,直截了當地對我這麼說。不久,我們回到了您姑母家。”
“‘再見。’他對我說,沒有一點激動的表示。”
“‘不,’我叫了起來,‘我們不能就這樣分開。您跟我一起去。我們分享同一張床、同一塊肉。我的女主人是一個善良的女人。’”
“‘停吧!’他粗暴地說,‘你這個沒有骨氣的家夥!那樣的生活會使我憂鬱而死。您的優裕生活隻適合那些雜種貓。自由的貓決不會用監獄作為代價來換取肉和羽絨墊子……再見。’”
“他歡快地跳上房頂。我看見他又高又瘦的側影在初升太陽的撫摸下舒服地抖動著。”
“我回到家裏以後,您的姑母拿起撣衣鞭揍了我一頓,我心甘情願地接受這頓打。我沒有任何怨言,甚至還在想挨打之後的美食。”
“您從中得到了什麼?”我問。我的貓在舒服地伸長了身體,下結論說:“真正的幸福天堂,我親愛的主人,就是關在一間有肉吃的屋子裏挨打。”
屠殺不朽的人
——[法國]讓·雷維奇
我叫傑羅姆·杜波瓦薩。我年輕時那段時間過得又窮困又悲慘;但是在我發表我的第一部小說《一座墳墓的探求》之後,也就是在我獲得龔古爾獎金的那一天,我的命運發生了轉變。我當時二十五歲,幹的是六年級教師這行可憎的行當。在我的成功公布一個鍾頭以後,我的名字傳遍了法國的大街小巷。在我的出版商的客廳裏,有上百個新聞記者問我:“您比較喜歡哪些作家?……您是不是受了福克納的影響?……”攝影記者喊著:“杜波瓦薩先生,頭朝這邊!”他們好像用身體形成一道屏障,把我跟客廳裏擠滿的人群分開了。最後我終於擠到了這群人中間。我認識了許多文人,他們握著我的手,說:“我非常喜歡您的書。”我常常聽見“才能”這個字眼,這個字眼是文學的本錢。這種以我為中心的熱鬧場麵,我並不覺得討厭,我發覺光榮帶來的第一個感覺是對這個世界感到陌生。但是,我對這個文學世界還是很中意的。據別人告訴我,那一天,我的態度“自然”得令人詫異;我自由自在地談話、微笑、行吻手禮。其實,一個人要想在交際場中應付自如,隻要把自己當作是在許多影子中間就行了。慶祝一直到夜裏很晚很晚才結束;我真巴望它永遠延長下去。
寫一本書其實很簡單。每一個大學生都辦得到。課程表的目標就是把平庸的學生培養成一個作家,或者說得正確一點,培養成一個批評家。在得到龔古爾獎金以前,我的作品沒有人注意;這個成功給它帶來了上百篇的文章;我隻記住一篇:“二十五歲的杜波瓦薩得到了龔古爾獎金。沒有一個人反對嘉永廣場的評判員的裁決。但是一個這樣輝煌的成功預示著他將來不會有任何好結果。我們可以打賭,杜波瓦薩將來一定是個隻有一本書的人。”成功不久,我離開了教育界;六個月後我又出版了《在一個城市裏散步》。這本書受到的批評非常嚴厲:“杜波瓦薩未免太急躁了一些,在他的第二部文體極不統一的書中,無法再找到他頭一部書裏受到別人那麼稱讚的堅實思想。”但是,公眾並不同意這個看法,我的才能獲得大部分人的認可。從今以後,法國又多了一位作家。
十年裏出了八部小說,四本論文,三個劇本。我對光榮和財運已經習慣了;我因為寫人不免一死的情況寫得太多,所以已經失去了虛榮心。
在我那個時代,有才能的人相當稀少。但是,我也並不是唯一的一個出名的人,弗特隆也勝過他同時代的人百倍。況且公眾認為我們倆的才能不相上下。我呢,是一個不信教的人,一個無神論者:我的作品觀察人生,在兩個虛無(它出來的那個和它回去的那個)之間來考察它。弗特隆是基督教文學的作家,這種文學雖然並不新奇,但是好像給他革新了,他這個家夥把那些宗教上的偉大主題——罪惡啦,通奸啦,愛情上的贖罪啦——變得有聲有色,甚至就好像生活中真有其事一樣。我們在朝著榮耀上升的過程中互相監視著。我相信盡管我們有許多不同的地方,但這也並不是說我們之間毫無相似之處。
當然,我很早就想到學院了。但是一個手上握著劍,頭上戴著尖角帽的三十五歲的人是不可能跨進學院的門的。那些院士我都認識;沒有一個寫得像我那麼多;但是我們必須聽他們的。在文學方麵,多談比多寫更能使人成功。我根本沒有耐心等待七八個年頭。說到這兒,我還得承認我的弱點:我的每一本書,跟頭一本一樣,寫的時候都不知道最後會受到怎樣的批評,但是都得到了成功。然而每一次成功,都不像頭一次勝利那樣,給我帶來甜蜜的陶醉之感。現在,我常常想,要想獲得同等的快樂,隻有進入學院。真正的光榮,就是龔古爾獎金和法蘭西學院。
在一場瘋狂的夢中,瑞普蘭這個名字來到我的心裏。這個夢想越來越明確,而且到了最後我認為它是完全可以實現的。瑞普蘭以殺人為職業。近二十年來,殺人的行當有了很大的發展。到下層社會去找凶手的時代也早已過去,殺人的買賣掌握在巴黎和外省的五六家企業手裏。瑞普蘭領導的企業是其中的佼佼者,常常替銀行、教會,甚至替政府辦事。我要求瑞普蘭謀殺十個院士;他回答我:“不簡單。”接著他雙手捧著頭,考慮了很久。最後,盡管他認為事情很棘手,但還是滿足了我的要求。一個禮拜以後,他交給我一張名單。我同意了這張名單,因為犧牲這個院士或者犧牲那個院士關係都不大,隻有院士的席位才是重要的。
在四月二十五日到二十六日的那個夜晚,屠殺成為現實。十個遭難的人,有的是鰥夫,有的是光棍。都在半夜到早上五點中間這段時間裏被悶死在他們的枕頭上了:顯然,這是一個凶手幹的事。這件案子激起了極大的恐慌。表示哀悼的、而且在危險中的學院由警察守衛著。三十個活著的院士由暗探保護。不久,懷疑集中到有給文學家寫信的怪病的人身上。三十個人給抓起來了;有三個自動承認,可是後來又否認了。我看到一份專事敲詐的刊物上登了這樣一篇報導:“難道不應該在這次犯罪行為對他們有利的那些人中間去尋找罪犯嗎?”但是我對此毫不擔心。經過兩個月的徒勞的搜索,警察局也好像厭倦了。我造成了一些幸運的人;大夥兒已經在談論著後繼的人選了。出殯的那天,我在教堂前麵掛著黑布的空場上遇到了弗特隆。我們握了握手,一句話也沒有說。我不相信他會疑心到我,但是他的憂鬱卻比以前少了很多。
一直哀悼了一年,我心平氣和地等待著。選舉的時候終於到了;我放過了前麵的八名;這是個很好的策略,弗特隆也這麼做。等到選到倒數第二個空缺的時候,我認為時機已到,於是遞上了申請書——這無疑是我的作品中最成功的傑作。弗特隆也模仿我,他打算弄到最後一個空缺。他也跟我一樣,不肯去拜客。一個公眾認可的作家可不能降低身分去做這種事。十年以前,在得到龔古爾獎金之前,我去拜過客嗎?等到選舉以後,我當然要去道謝的。
可不久,我就後悔了,可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我沒有當選。比起我來,別人更喜歡一位海軍上將;弗特隆也被一位主教打敗了。可是他的失敗一點也不能減輕我的苦惱。
在那段日子裏,是我一生中最陰暗的時期。我不寫文章了,一心痛悔著自己有責任、而讓別人得到好處的、徒勞無益的屠殺。有一天晚上,不過也隻有一天晚上,我甚至真的感到了良心的責備。我還要等多少時候才能等到一次自然的死亡讓出一個空缺來呢?
瑞普蘭知道結果以後,對於我的失敗他也很傷心。有一天他來按我的門鈴。
“我想為您再做點事,”他對我說,“但是,我請求您下一次利用一切機會,出去拜拜客!”
我俯下頭,答應了。他接著說下去:
“最近幾個月來防備當然要鬆多了,但是這些先生們還是不很放心。到他們家去殺人是不可能的,隻能在大街上行事。我要殺死比阿托瓦。在弄死人以前,在大街上跟他們。這就是我的職業。我甚至得到了與觀察野獸的自然學家和打獵的人得到的相同結論:每一天它們在回到巢穴以前,都要走過相同的路線,穿過相同的溝渠,停在相同的樹叢裏。人也是一樣,我們可以看見他們每天在同一時刻離開他們的家,沿著同一條街走,走進相同的鋪子,連一舉一動都是一樣的。人的一生就這樣反反複複地過著。多麼美麗的一個小說題材啊……比阿托瓦應該是一個詩人,每天夜裏都要在河邊遊蕩好幾個鍾頭,而且路線從來不變。這給我的行動帶來了極大的方便。”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比阿托瓦就在河邊被人打死了。我連忙去向殺人者致謝;可是我還沒來得及開口,瑞普蘭卻已經帶著意味深長的微笑對我說:“你謝錯了人!”接著他告訴我:“那天晚上,我隔著一段距離跟著我要獵取的對象。時間已經很晚很晚,河岸幾乎連一個人也沒有。很顯然,這是下手的最好時間和地點。於是我向比阿托瓦走去。可是在我還沒有走出我的藏身之處之前,有一個人從黑地裏竄出來,用棍子照準院士的腦袋上狠狠地打了三下,這三下連一頭牛也可以打死。”
“看見他打,我決不會相信他是個新手,當時我離得相當近,所以認出了這個凶手。”
瑞普蘭笑笑;我也笑起來了。
“弗特隆!”
這個名字從我的嘴裏漏了出來。
接下來的事情恐怕大家都可以猜到。在我的隱名埋姓的告發下,弗特隆第二天就給抓起來了;他當時就承認自己謀殺了比阿托瓦;但是他卻不承認那十個人也是他謀殺的。盡管如此,我的良心還是得到了平安。文學界的一場大屠殺就這樣結束了。弗特隆被認為是瘋子,他將要在一個瘋人院裏了結他的一生。
在角逐這個院士空缺時,我去拜客了;我的當選當然沒有問題了。我度過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不久以後,我還要嚐到手握雕花的劍柄,走進黑暗的墳墓的那種快樂。
超車
——[日本]星新一
此刻,他正愜意地開著自己那輛最新款式的轎車高速行駛在公路上。他心情十分舒暢,因為,他此行是去拜訪新近才開始來往的女孩的父母。
“轎車還是要新型的才過癮,同樣,女孩子也是一樣。凡是樣式老舊的,就一個一個讓出去,弄個新型的到手,這就是我的生活、愛情原則。”
他邊說邊不時提高車速。車子的窗子並未完全關緊,這會,風就從孔隙間吹進來,拂在他那頗具風流的臉上。
他的思緒又回到以前,他不由得想起前段日子低價轉讓的舊車,同時也想到前些日子才告分手的那女孩的事。
“你對我已經生厭了,對不對?”
當他提出要分手的話時,那個當模特兒的女孩,便以不悅、似要纏人的聲音,這樣對他說。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的回答無疑不能使這個女孩滿意,那個女孩因而更認真起來。
“不要,我不願和你分手。請你不要甩掉我。”
“可是再這樣交往下去,我們是沒有任何結果的。”
“如果我再不能和你在一起,那讓我去死吧!”
像這樣的話,他可聽得多了。女人隻要是聽到分手的話,總是會這樣說。可是這一招如果管用,那麼,在這世界上一定不會有人能夠和女孩子分手。因此,他沒有把這女孩的話放在心上,而很快跟另一個女孩打得火熱。
然而,誰知道那女孩真的照她的話去做了。
也沒多久,她真的自殺了。每當他想起這件事,心裏就覺得十分不愉快。當然,要是和自己分了手的女孩自殺身亡,無論是誰也不會覺得愉快。不過,他的情形卻格外令他懷有不能釋然的心頭負擔,那就是在他們分手之際,她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即使我死了,我們也一定會在某個地方再見麵的,到那時候,我倒希望你會握握我的手。”
雖然他還不太明白她這話的深刻涵義,但他一直還記得這句話。而每當他想起這句話,心頭不免就蒙上一層不能令人自在的陰影。
“不過是一句咒人的氣話,當時正在氣頭上,想到了什麼,就說什麼,不會有什麼特別意思的,沒必要再去琢磨它。”
他這樣自言自語,像是要把這種感覺拋掉似的,把車子的速度加快。這樣一來,他很快就趕上了在他前頭跑著的一輛轎車。
可是,在超這輛車子的時候,他覺得坐在那輛車子後座的女人的背影實在很像那女孩。他看了又看,然後使勁地搖了搖頭。
“一定是心理作用!一定是心理作用!我今天到底是怎麼了?毫無疑問,她已經死了。正因為我這會想起這件事兒,所以偶然看到一個女人,就以為是她。我這樣犯疑心病可不好,要拋掉它還不簡單,隻要在超車之際,轉過頭看看她的麵容就夠了。”他這樣想著。
“啊!”
他發出了一聲驚叫。沒錯!那不正是那女孩嗎?而且,還向他伸著她的手,好像在對他說:“握一握麼!”他下意識地低下頭,把雙眼緊緊蒙住。
“看來是當場死亡無疑了。不過,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您是目擊者,有沒有發現有什麼特別不對勁的地方?”
處理車禍的警官一麵在記事簿上寫著,一麵詢問那個剛剛駕駛著車子跑在他前頭的男人。
“我也弄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隻看見他超過我的車子,忽然之間,就直朝電線杆疾衝過去,隻好認為他大概精神錯亂吧!”
“是這麼回事。”
“哦,對了,你車子後座上那位女士,樣子我怎麼覺得怪怪的。”
“噢,不要誤會,那是一尊人像模特兒。我是製造人像模特兒的。我現在正要把它送到客戶那去。”
“製造得真像,惟妙惟肖。”
“可不是。不過,那還是因為做這人像時所臨摹的模特兒長得好。她實在是一位好模特兒,但不幸的是,她已經死了,是由於失戀而自殺身亡的,真可惜。”
墳墓掩蓋了醫生的罪過
——[土耳其]阿·涅辛
市立醫院門口擠滿了前來就診的病人。人雖多,但仍要按診號就醫。
一個中年婦女後麵跟著一個手拿轉診單的青年,他們進了診室,把就診單交給了醫生。醫生讓他們到X光室拍片。患臼齒化膿的婦女先拍,患肺病的青年後拍。那婦女把就診單交給醫生就走了。
患肺病的小夥子拿了X光片在專科門診門口候診。現在輪到他了。醫生仔細地研究了他的X光片後說:
“你臼齒化膿,必須立即動手術。”
小夥子聽了一怔,剛要說話。
醫生解釋說:
“就是說,你下齶左方有炎症,必須馬上動手術。”
小夥子趕緊說:
“我的肺部有病……”
“啊!不,那不可能!你要相信科學,這是你的片子。快去手術室吧!”
小夥子無奈之下走進手術室。
中年婦女的臉腫得像一麵鼓,下齶用毛巾、紗布纏著。她坐在專科醫生對麵。醫生看過她的片子後說:
“夫人,你的病適宜在療養院治療。”
那婦女由於牙痛,說起話來聲音顫抖:
“大……大夫,我臼齒……”
“沒有別的辦法,隻有讓你的肺多吸些新鮮空氣,同時實行鏈黴素療法。”
患肺病的小夥子被拔了三顆臼齒,現在他坐在另一個醫生的對麵。醫生看了看小夥子新拍的X光片,說:
“小夥子,你的慢性關節炎很嚴重,你必須……”
“大夫,我得的是肺病。”
“不……不要開玩笑了。如果你不吃我給開的藥,將有可能演變成心髒擴大症。”
由於醫院的清規戒律,那中年婦女又拿了別人的X光片來到這所醫院的另一位醫生那兒。她的臉越發腫得厲害,連一隻眼睛都睜不開了。醫生研究了她的片子說:
“夫人,你這個手術不能再拖延了。”
“不,大夫,你看我的臉,腫得這麼厲害……”
“你失血過多!”
原來醫生說她得了闌尾炎。她哭著、鬧著,但還是躺在了手術台上。
小夥子下巴纏著繃帶。他由於服了治關節炎的藥,產生了惡性反應,肺病進一步惡化開始咯血。現在,他坐在同一所醫院的另一個醫生麵前。
他把小便和血的化驗單遞給了醫生。醫生左翻右翻,把他的化驗單與其他的化驗單弄混了。醫生看了化驗報告,吃驚地說:
“你得了這種病,居然還能站著,真是奇跡!”
患肺病的青年由於進行了腰骨手術,思想變得有些遲鈍;由於服了治關節炎的藥而麵色蒼白。他說:
“我也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你的膀胱——就是尿泡和腎髒充滿了結石,得馬上做手術。”
“啊?!……”
“別亂叫,所有的病人都是這樣,對自己的生命毫不考慮。”
小夥子呻吟著走向手術室。
中年婦女做了闌尾手術,臉仍然腫著。因為肺裏被強打了空氣,呼吸十分困難。她又拿著別人的X光片,坐在醫生對麵。醫生說:
“馬上采用理療救治。”
婦女垂著頭說:
“聽您的,大夫。”
“你的腿不做手術的話,性命可難保了。”
女人呻吟著躺上了手術台。
市立醫院門口仍擠滿了人。那些被醫治成聾子、瞎子、瘸子等等的殘廢人都在候診。那個患肺病的小夥子已斷了氣,躺在擔架上,兩個護士把他抬到了裏間。穿著白衣的醫生圍著一張桌子看關於這個青年的病曆報告:
“病人曾做過子宮手術,導致不孕。現經再次手術,已生3個孩子,但由於眾多的主客觀原因,都未能成活……特報。”
躺在擔架上的小夥子又被抬到了外麵。他被醫學上證實已死亡,他的屍體被批準給實習生們用來作解剖實驗。
那個患臼齒的中年婦女的一條腿已被截去,她拄著拐杖來到醫務委員會。一個醫生念著她的病曆報告:
“經過本院權威人士的一致診斷,該病人健康無礙,經查是一喬裝病人的逃兵,特報。”
隻有一條腿的中年婦女聞言大驚,仆倒在地。
默哀
——[匈牙利]莫爾多瓦
雖然現在“遭殃的機關”已經不多了,而且還在呈下降趨勢,但其中值得一提的遭殃機關還有那麼幾個,我們機關就是其中一個。
本來我們機關和別的機關沒有什麼不同,如要說不同,則一定體現在我們威嚴的勃朗特·尤若夫局長身上。一進我們機關大門,迎麵就是他一人高的站立塑像,這是局長六十壽辰之際全局六百個業餘雕塑家應征作品中被評選委員會挑中的那個。塑像的一隻手威風凜凜地指著進來的人,另一隻手指著掛在牆上的橫幅,橫幅上寫道:“你今天打算做什麼讓我對你感到滿意?”這還不夠,局長在廁所裏也打發人掛上他的肖像,下麵寫的話是:“別在這裏偷懶,你不想想,連我也把煙戒了!”
勃朗特局長的辦公室是一個改裝過的保險箱。他辦公時全不費工夫:不管你是誰,也不管你有多大的事,他都拒而不見。不過倒也不是真的一個也不見,如果有人前來告發機關裏某人居然在局長背後發表了輕慢無禮的反動話語,那當然另當別論了。告發者隻要把保險櫃的開關擰到“敵人”那格,櫃門就會啟開,他便獲準入內,麵陳詳情。如果告發的人或事情真的存在,那被舉報的人就會被開除,如若誣告,舉報人也會被開除。因為總是事出有因,否則別人怎會把有損局長威信的不實之詞粘在他的名下呢?
勃朗特局長在任時間達六年之久,這六年的時間他周圍的人換了十二批。第六年末,勃朗特局長突然病逝。雖然他親自批準兩名高級工作人員可以上教堂為他做禱告,但看來沒有起到作用。
追悼大會決定在局長去世的第二天舉行,全局職工全部出席,地點是俱樂部大廳。勃朗特局長的遺像圍上黑紗,相片下麵——按照他的遺言——掛著一條橫幅,上麵寫道:“物質不滅,精神不死,本局長永在。”新局長還沒有到任,由副局長契本代致悼詞。契本代副局長站在俱樂部禮堂的盡頭,麵對局長遺像宣讀悼詞。站在前幾排的人都好像看到已故局長在鏡框裏不時讚許地點點頭,但當契本代說些平庸的話時,他就皺起眉頭。致悼詞從早晨八點鍾開始,於次日下午六點半結束。當悼詞念完,契本代副局長把講稿的最後一張紙放到桌子上,然後宣布:為了表示對死去的勃朗特局長的敬意,全體靜立默哀一分鍾。從此開始,我們局就變成了貨真價實的“遭殃的機關”了。
為了竭力壓製沉痛,或者表示自己正在竭力壓製著沉痛,起立的人都雙手扶著前排的椅子背。格蓋尼剛一起立,就打了個踉蹌。契本代副局長嚴厲地瞪了他一眼,格蓋尼迅速站穩,因為他清楚地知道,人們對局長哪怕隻要有一丁點不遜之舉,副局長們是從不手軟的。
大家站著,等有人做個動作,咳一聲,或者用其他什麼方式表示一分鍾已到了,可是全場鴉雀無聲。
雖然那時時間顯得很慢,但絕對不止一分鍾了,但現場的人誰也沒有提出來。算起來最適合說這句話的契本代,卻連表也不敢看一下,他擔心會為此丟官。有的人看著圍黑紗的遺像,暗暗擔心自己的飯碗。誰也不懷疑,勃朗特局長說“物質不滅”絕不是信口開河。他們相信,任何人敢鬥膽從最後敬意的六十秒鍾哪怕克扣一秒鍾,就會遭到局長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處分。在那一時刻,人們也在互相看著笑話,等待最糊塗的家夥來打破這該死的默哀,那麼他就會被腳不沾地地踢出機關去。不少人正在盤算,這無疑是為提級創造條件的大好時機。
最後使事情徹底演變為悲劇的是牆上的那架掛鍾。大概也是基於哀悼的原因吧,它停了。大家就永遠地失去了能不冒大不韙而斷定一分鍾已經過去的機會。
天破曉了,接著黃昏又來臨了,但是一分鍾的默哀還在繼續進行。新任命的局長到任,請大家節哀,請坐下或者請回家。
誰知道人們還是聞之不動,雖然人人都想趁此結束這該死的“一分鍾”,但是仍沒人敢動,每個人都擔心:是他第一個坐下來的。
兩星期過去了。由於俱樂部要另作他用,新局長隻好派人把開追悼會的人們裝上卡車(他們還是這麼站著,原來是怎麼站著的,現在還是怎麼站著)。運到醫院,醫院不接受,於是就運到了“最新現代史博物館”的一個特別陳列室。
“遭殃機關”的全體人員從此就在那用一條紅繩子圍著的地方站著,扶著前排椅子背,眼睛直視前方,好像還在看著勃朗特局長的遺像。
博物館的看守告訴人們說,默哀的人常常在深夜輕輕地歎一口氣,活動一下麻木的手腳,但從餘光中看到別人還在畢恭畢敬地站著,急忙收回欲動的手腳,繼續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