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敞開著的窗戶
白光
——[中國]魯迅
陳士成看過縣考的榜,回到家裏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他去得本很早,一見榜,便先在這上麵尋陳字。陳字也不少,似乎也都爭先恐後的跳進他眼睛裏來,然而接著的卻全不是士成這兩個字。他於是重新再在十二張榜的圓圖裏細細地搜尋,看的人全已散盡了,而陳士成在榜上終於沒有見,車站在試院的照壁的麵前。
涼風雖然拂拂的吹動他斑白的短發,初冬的太陽卻還是很溫和的來曬他。但他似乎被太陽曬得頭暈了,臉色越加變成灰白,從勞乏的紅腫的兩眼裏,發出古怪的閃光。這時他其實早已看不到什麼牆上的榜文了,隻見有許多烏黑的圓圈,在眼前泛泛的遊走。
雋了秀才,上省去鄉試,一徑聯捷上去,……紳士們既然千方百計的來攀親,人們又都像看見神明似的敬畏,深悔先前的輕薄,發昏,……趕走了租住在自己破宅門裏的雜姓——那是不勞說趕,自己就搬的,——屋宇全新了,門口是旗竿和扁額,……要清高可以做京官,否則不如謀外放。……他平日安排停當的前程,這時候又像受潮的糖塔一般,刹時倒塌,隻剩下一堆碎片了。他不自覺的旋轉了覺得渙散了的身軀,惘惘的走向歸家的路。
他剛到自己的房門口,七個學童便一齊放開喉嚨,吱的念起書來。他大吃一驚,耳朵邊似乎敲了一聲磬,隻見七個頭拖了小辮子在眼前晃,晃得滿房,黑圈子也夾著跳舞。他坐下了,他們送上晚課來,臉上都顯出小覷他的神色。
“回去罷。”他遲疑了片時,這才悲慘的說。
他們胡亂的包了書包,挾著,一溜煙跑走了。
陳士成還看見許多小頭夾著黑圓圈在眼前跳舞,有時雜亂,有時也排成異樣的陣圖,然而漸漸的減少,模糊了。
“這回又完了!”
他大吃一驚,直跳起來,分明就在耳朵邊的話,回過頭去卻並沒有什麼人,仿佛又聽得嗡的敲了一聲磐,自己的嘴也說道:
“這回又完了!”
他忽而舉起一隻手來,屈指計數著想,十一,十三回,連今年是十六回,竟沒有一個考官懂得文章,有眼無珠,也是可憐的事,便不由嘻嘻的失了笑。然而他憤然了,驀地從書包布底下抽出謄真的製藝和試貼來,拿著往外走,剛近房門,卻看見滿眼都明亮,連一群雞也正在笑他,便禁不住心頭突突的狂跳,隻好縮回裏麵了。
他又就了坐,眼光格外的閃爍,但目睹著許多東西,然而很模糊,——是倒塌了的糖塔一般的前程躺在他麵前,這前程又隻是廣大起來,阻住了他的一切路。
別家的炊煙早消歇了,碗筷也洗過了,而陳士成還不去做飯。寓在這裏的雜姓是知道老例的,凡遇到縣考的年頭,看見發榜後的這樣的眼光,不如及早關了門,不要多管事,最先就絕了人聲,接著是陸續的熄了燈火,獨有月亮,卻緩緩的出現在寒夜的空中。
空中青碧到如一片海,略有些浮雲,仿佛有誰將粉筆洗在筆洗裏似的搖曳。月亮對著陳士成注下寒冷的光波來,當初也不過像是一麵新磨的鐵鏡罷了,而這鏡卻詭秘的照透了陳士成的全身,就在他身上映出鐵的月亮的影。
他還在房外的院子裏徘徊,眼裏頗清淨了,四近也寂靜。但這寂靜忽又無端的紛擾起來,他耳邊又確鑿聽到急促的低聲說:
“左彎右彎……”
他聳然了,傾耳聽時,那聲音卻又提高的複述道:
“右彎!”
他記得了。這院子,是他家還未如此凋零的時候,一到夏天的夜間,夜夜和他的祖母在此納涼的院子。那時他不過十歲有零的孩子,躺在竹榻上,祖母便坐在榻旁邊,講給他有趣的故事聽。伊說是曾經聽得伊的祖母說,陳氏的祖宗是巨富的,這屋子便是祖基,祖宗埋著無數的銀子,有福氣的子孫一定會得到的罷,然而至今還沒有現。至於處所,那是藏在一個謎語的中間:
“左彎右彎,前走後走,量金量銀不論鬥。”
對於這謎語,陳士成便在平時,本也常常暗地裏加以揣測的,可惜大抵剛以為可通,卻又立刻覺得不合了。有一回,他確有把握,知道這是在租給唐家的房底下的了,然而總沒有前去發掘的勇氣。過了幾時,可又覺得太不相像了。至於他自己房子裏的幾個掘過的舊痕跡,那卻全是先前幾回下第以後的發了怔忡的舉動,後來自己一看到,也還感到慚愧而且羞人。
但今天鐵的光罩住了陳士成,又軟軟的來勸他了,他或者偶一遲疑,便給他正經的證明,又加上陰森的催逼,使他不得不又向自己的房裏轉過眼光去。
白光如一柄白團扇,搖搖擺擺的閃起在他房裏了。
“也終於在這裏!”
他說著,獅子似的趕快走進那房裏去,但跨進裏麵的時候,便不見了白光的影蹤,隻有莽蒼蒼的一間舊房,和幾個破書桌都沒在昏暗裏。他爽然的站著,慢慢的再定睛,然而白光卻分明的又起來了,這回更廣大,比硫黃火更白淨,比朝霧更霏微,而且便在靠東牆的一張書桌下。
陳士成獅子似的奔到門後邊,伸手去摸鋤頭,撞著一條黑影。他不知怎的有些怕了,張惶的點了燈,看鋤頭無非倚著。他移開桌子,用鋤頭一氣掘起四塊大方磚,蹲身一看,照例是黃澄澄的細沙,揎了袖爬開細沙,便露出下麵的黑土來。他極小心的,幽靜的,一鋤一鋤往下掘,然而深夜究竟太寂靜了,尖鐵觸土的聲音,總是鈍重的不肯瞞人的發響。
土坑深到二尺多了,並不見有甕口,陳士成正心焦,一聲脆響,頗震得手腕痛,鋤尖碰著什麼堅硬的東西了,他急忙拋下鋤頭,摸索著看時,一塊大方磚在下麵。他的心抖得很利害,聚精會神的挖起那方磚來,下麵也滿是先前一樣的黑土,爬鬆了許多土,下麵似乎還無窮。但忽而又觸著堅硬的小東西了,圓的,大約是一個鏽銅錢,此外也還有幾片破碎的磁片。
陳士成心裏仿佛覺得空虛了,渾身流汗,急躁的隻爬搔。這其間,心在空中一抖動,又觸著一種古怪的小東西了,這似乎約略有些馬掌形的,但觸手很鬆脆。他又聚精會神的挖起那東西來,謹慎的撮著,就燈光下仔細的看時,那東西斑斑剝剝的像是爛骨頭,上麵還帶著一排零落不全的牙齒。他已經悟到這許是下巴骨了,而那下巴骨也便在他手裏索索的動彈起來,而且笑吟吟的顯出笑影,終於聽得他開口道:
“這回又完了!”
他栗然的發了大冷,同時也放了手,下巴骨輕飄飄的回到坑底裏不多久,他也就逃到院子裏了。他偷看房裏麵,燈火如此輝煌,下巴骨如此嘲笑,異乎尋常的怕人,便再不敢向那邊看。他躲在遠處的簷下的陰影裏,覺得較為平安了,但在這平安中,忽而耳朵邊又聽得竊竊的低聲說:
“這裏沒有……到山裏去……”
陳士成似乎記得白天在街上也曾聽得有人說這種話,他不待再聽完,已經恍然大悟了。他突然仰麵向天,月亮已向西高峰這方麵隱去,還想離城三十五裏的西高峰正在眼前,朝笏一般黑黝黝的挺立著,周圍便放出浩大閃爍的白光來。
而且這白光又遠遠的就在前麵了。
“是的,到山裏去!”
他決定的想,慘然的奔出去了。幾回的開門聲之後,門裏麵便再不聞一些聲息。燈火結了大燈花照著空屋和坑洞,畢畢剝剝的炸了幾聲之後,便漸漸的縮小以至於無有,那是殘油已經燒盡了。
“開城門來——”
含著大希望的恐怖的悲聲,遊絲似的在西關門前的黎明中,戰戰兢兢的叫喊。
第二天的日中,有人在離西門十五裏的萬流湖裏看見一個浮屍,當即傳揚開去,終於傳到地保的耳朵裏了,便叫鄉下人撈將上來。那是一個男屍,五十多歲,“身中麵白無須”,渾身也沒有什麼衣褲。或者說這就是陳士成。但鄰居懶得去看,也並無屍親認領,於是經縣委員相驗之後,便由地保抬埋了。至於死因,那當然是沒有問題的,剝取死屍的衣服本來是常有的事,夠不上疑心到謀害去,而且仵作也證明是生前的落水,因為他確鑒曾在水底裏掙命,所以十個指甲裏都滿嵌著河底泥。
汾河的圓月
——[中國]蕭紅
黃葉滿地落著。小玉的祖母雖然是瞎子,她也確確實實承認道已經好久就是秋天了。因為手杖的尖端觸到那地上的黃葉時,就起著她的手杖在初冬的早晨踏破了地麵上的結著薄薄的冰片暴裂的聲音似的。
“你爹今天還不回來嗎?”祖母的全白的頭發,就和白銀絲似的在月亮下邊走起路來,微微地顫抖著。
“你爹今天還不回來嗎?”她的手杖格格地打著地麵,落葉或瓦礫或沙土都在她的手杖下發著響或冒著煙。
“你爹,你爹,還不回來嗎?”她沿著小巷子向左邊走。鄰家沒有不說她是瘋子的,所以她一走到誰家的門前,就聽到紙窗裏邊咯咯的笑聲,或是問她:“你兒子去練兵去了嗎?”
她說:“是去了啦,不是嗎!就為著那蘆溝橋……後來人家又都說不是,說是為著‘三一八’還是‘八一三’……”
“你兒子練兵打誰呢?”
假若再接著問她,她就這樣說:
“打誰……打小日本子吧……”
“你看過小日本子嗎?”
“小日本子,可沒見過……反正還不是黃眼珠,卷頭發……說話滴拉都魯地……像人不像人,像獸不像獸。”
“你沒見過,怎麼知道是黃眼珠?”
“那還用看,一想就是那麼一回事,……東洋鬼子,西洋鬼子,一想就都是那麼一回事……看見!有眼睛的要看,沒有眼睛也必得用耳聽,看不見,還沒聽人說過……”
“你聽誰說的?”
“聽誰說的!你們這睜著眼睛的人,比我這瞎子還瞎……人家都說,瞎子有耳朵就行,……我看你們耳眼皆全的……耳眼皆全……皆全……”
“全不全你怎麼知道日本子是卷頭發……”
“嘎!別瞎說啦!把我的兒子都給擲了去啦……”
汾河邊上的人對於這瘋子起初感到趣味,慢慢地厭倦下來,接著就對她非常冷淡。也許偶而對她又感到趣味,但那是不常有的。今天這白頭發的瘋子就空索索地一邊嘴在咕嚕咕嚕地像是魚在池塘裏吐著沫似的,一邊向著汾河邊走。
小玉的父親是在軍中病死的,這消息傳到小玉家是在他父親離開家還不到一個月的時候。祖母從那個時候,就在夜裏開始摸索,嘴裏就開始不斷的什麼時候想起來,就什麼時候說著她的兒子是去練兵練死了。
可是從小玉的母親出嫁的那一天起,她就再不說她的兒子是死了。她忽然說她的兒子是活著,並且說他就快回來了。
“你爹還不回來嗎?你媽眼看著就把你們都丟下啦!”
夜裏小玉家就開著門過的夜,祖父那和馬鈴薯一樣的臉孔,好像是浮腫了,突起來的地方突得更高了。
“你爹還不回來嗎?”祖母那夜依著門扇站著,她的手杖就在蟋蟀叫的地方打下去。
祖父提著水桶,到馬棚裏去了一次再去一次。那呼呼地喘氣的聲音,就和馬棚裏邊的馬差不多了。他說:
“這還像個家嗎?你半夜三更的還不睡覺!”
祖母聽了他這話,帶著手杖就跑到汾河邊上去。那夜她就睡在汾河邊上了。
小玉從媽媽走後,那胖胖的有點發黑的臉孔,常常出現在那七八家取水的井口邊。尤其是在黃昏的時候,他跟著祖父飲馬的水桶一塊來了。馬在喝水時,木桶裏邊發著響,並且那馬還響著鼻子。而小玉隻是靜靜地站著,看著……有的時候他竟站到黃昏以後。假若有人問他:
“小玉怎麼還不回去睡覺呢?”
那孩子就用黑黑的小手搔一搔遮在額前的那片頭發,而後反過來的手掌向外,把手背壓在臉上,或者壓在眼睛上:
“媽沒有啦?”他說。
直到黃葉滿地飛著的秋天,小玉仍是常常站在井邊;祖母仍是常常嘴裏叨叨著,摸索著走向汾河。
汾河永久是那麼寂寞,潺潺地流著,中間隔著一片沙灘,橫在高高城牆下。在圓月的夜裏,城牆背後襯著深藍色的天空。經過河上用柴草架起的浮橋,在沙灘上印著日裏經過的戰士們的腳印。天空是遼遠的,高的,不可及的深遠的圓月的背後,在城牆的上方懸著。
小玉的祖母坐在河邊上,曲著她的兩膝,好像又要說到她的兒子。這時她聽到一些狗叫,一些掌聲。她不知道什麼是掌聲,她想是一片震耳的蛙鳴。
一個救亡的小團體的話劇在村中開演了。
然而,汾河的邊上仍坐著小玉的祖母,圓月把她畫著深黑色的影子落在地上。
金星人的挫折
——[美國]阿布克華德
日曆翻到一周前,金星的科學家們正舉杯慶賀,他們向地球發射的衛星,已從紐約市發回一組地球上的照片。
由於地球上空天氣晴朗,科學家們獲得了不少珍貴資料。載人飛船登上地球究竟能否實現?他們對這個重大問題進行了重點研究。在金星科技大學裏,一次記者招待會正在進行。
“我們已經能得出這個結論,”紹格教授說:“地球上是沒有生命存在的。”
“說一說您的根據。”《晚星報》記者十分有禮貌地發問。
“首先,紐約城的地麵都由一種非常硬的混凝土覆蓋著,這就是說,任何植物都不能生長;第二,地球的大氣中充滿了一氧化碳和其他種種有害氣體,如果說有人居然能在地球上呼吸、生存,那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可是,您是如何得出這個結論的?”
“原因很簡單,我們的飛船還得自帶氧氣,這樣,我們發射的飛船將不得不大大增加重量。”
“那兒還有什麼其他危險因素嗎?”
“請看這張照片,您看到一條像河流一樣的線條,但衛星已經發現:人已經無法飲用那河水了。因此,連喝的水我們都得自己帶上!”
“噢!照片上的這些黑色微粒是什麼物體?”
“至於這些黑色微粒,我們還沒有認定。它們沿著固定軌跡移動並能噴出氣體、發出噪音,還會互相碰撞。它們多如牛毛,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撞擊上我們的飛船,我們的飛船將無從幸免。”
“如果按照您的結論,那麼這是否意味著:我們將不得不推遲數年來實現我們原來的飛船計劃?”
“理論是這樣,但是如果我們有了足夠的補充資金,我們會馬上開展工作的。”
“教授先生,請問:為什麼我們金星人耗費數十億格勒思(金星的貨幣單位)向地球發射載人飛船呢?”
“這很重要,這麼說吧,如果我們能夠適應地球空氣的話,我們就有資本去任何地方!”
失敗
——[俄國]契訶夫
門外,伊裏亞·謝爾蓋伊奇·彼普洛夫和妻子克列奧帕特臘·彼得羅夫娜正在偷聽屋裏的談話。屋內,他們的女兒娜塔申卡和縣中學教員舒普金在進行一場互訴衷腸的表白。
“有希望!”彼普洛夫悄聲說。他興奮得發抖,不斷搓著雙手,“看著點,彼得羅夫娜,等他們一表白愛情,你就立即從牆上取下聖像,我們就進去為他們祝福……當場進行……用聖像祝福是神聖的、忠貞不渝的……這樣,他們的愛情就會固若金湯,任何力量也都拆不開。”
可是屋內的談話是這樣的:
“尊重您的人格吧,”舒普金說,他那根擦燃的火柴碰在自己的方格褲子上,“我從來沒有給您寫過信呀!”
“不對吧?您的筆跡我是絕不會認錯的,甭騙人!”姑娘哈哈大笑,矯揉造作地尖聲嚷嚷,還不時地照照鏡子,“我一下子就認出來了!您這人真怪!一個書法教員,可筆跡卻像雞腳爪!要是您自己連字都寫不好,怎麼教書法呀?”
“問題不在這兒,小姐。書法課寫字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不要讓學生們打瞌睡。有的要用戒尺揍頭,有的要罰跪……管它什麼書法!小事情!涅克拉索夫是個作家,然而看到他寫的字都會害臊。在他的全集裏附有他的筆跡。”
“一會兒涅克拉索夫,一會兒您……”她歎口氣,“我倒樂意嫁給一個作家,這樣,我就經常會讀到寫給我的詩。”
“詩我也能給您寫,要是您願意。”
“您的詩具體要寫些什麼?”
“寫愛情……寫感情……寫您的眼睛……您讀著讀著就會神魂顛倒……感動得掉眼淚!不過要是我給您寫了詩,那就讓我吻吻您的手好嗎?”
“這還不簡單,不過不必到那時,你現在就可以。”
舒普金一躍而起,伏到那隻豐滿的、散發出蛋皂香味兒的手上。
“快!快去取聖像!”彼普洛夫慌張起來,用胳膊肘推了一下妻子,激動得臉色發白,一邊扣鈕扣,一邊說,“進去吧!嗯!”
於是,彼普洛夫刻不容緩地推開了門。
“孩子們……”他舉起雙手,哭聲哭氣地眨巴著眼睛,喃喃地說,“我帶著上帝的意願,祝福你們……一起生活吧……生兒育女……傳宗接代……”
“我……我也祝福你們……”母親說道,她幸福得哭了,“你們一定會相守到老的。”
“要知道,娜塔申卡是我們最心愛的女兒,現在她歸您了!”她轉向舒普金說,“要記得愛我的女兒,要體貼她……”
舒普金驚嚇得張口結舌。這兩位老人的襲擊是這樣的出其不意,這樣的果斷,使他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
“糟了!走不脫了!”他暗自思忖,嚇得呆若木雞,“現在你完蛋了,老弟!跑不了啦!”
於是他低下了頭,仿佛要說:“隨你們安排,我失敗了!”
“我祝……祝福……”老頭子泣不成聲,但仍堅持著說,“娜塔申卡,我的女兒……站到旁邊去……彼得羅夫娜,把聖像給我……”
突然老頭子止住了哭聲,他的麵孔氣得抽搐起來。
“你這個笨蛋!”他氣衝衝地對妻子說,“你真是糊塗到家了,難道這是聖像嗎?”
“哎呀,上帝!”
“怎麼?有什麼不對嗎?”可憐的舒普金膽怯地抬起眼睛,他發現他得救了:匆忙中,老太太從牆上把作家拉熱奇尼科夫的肖像當做聖像取了下來。老頭子彼普洛夫跟手裏拿著作家肖像的妻子克列奧帕特臘·彼得羅夫娜狼狽地站著,不知這祝福該如何進行下去。可憐的舒普金見機會難得,急忙溜走了。
公民證
——[俄國]契訶夫
亞基姆與妻子梅蘭尼婭興奮極了,因為他們就要去海濱度假了,這對他們來說生平還是第一次,而且是到那沒有風、到那水溫暖得像餐桌上的茶一樣的海邊。
單位給他們開了到“迎賓”休養所的許可證。為了到休養所去,他們先是乘電氣火車、公共汽車,最後換乘古老的蒸汽輪船,一切都很順利,可到了休養所卻碰到了麻煩:休養所當局拒絕接收他們,不給他們提供膳宿,理由是夫婦倆都沒攜帶公民證。是啊,公民證是這樣一種憑證,沒有它,你別想得到一張床位、一把椅子。坐在走廊裏等吧,期待吧。可等什麼,又期待什麼呢?要知道,規定就是規定。如果沒帶遊泳衣,這倒不成問題,可以到離海濱浴場遠一些的地方,各自穿著普通褲衩到海裏去也沒事兒。但是沒有公民證,情況就不同了,別說休養院不收留你,就是一些小私營旅店也不會收留。
“梅蘭尼婭,現在我們該怎樣做?”丈夫問妻子。
“親愛的亞基姆,我一點辦法都沒有。”妻子聳了聳肩。
在這個“迎賓”休養所既沒有亞基姆夫婦的床位,也沒有他們的餐桌,這裏隻有一個小賣部。
時間在無助的等待和期望中過去了。
“梅蘭尼婭,我們怎麼辦呢?”
“亞基姆,我還是沒有辦法。”
最後,梅蘭尼婭忽然想起該給母親發封電報,讓她把公民證立刻寄來。
兩天後,總算盼來了珍貴的掛號信,信一到,郵局就通知了他們。他們高高興興地跑去領取。到了領取的窗口,他們拿出通知單,自我介紹了一番。
“拿公民證看一下!”窗口裏一個可愛的姑娘說。
“什麼公民證?”亞姆基驚奇地問。
“當然是您的公民證!”
“噢!可它不在我這兒,它在您那兒,在這個信封裏啊……姑娘,我們就是等它呀!”
“信封裏裝的是什麼我用不著管,也管不著。但是,要取信,您就得交驗公民證。”
第二天、第三天又去,但還是白費口舌。這一對沒有公民證的夫婦,誰的信任也得不到。
他們在“迎賓”休養所的領地上又鬧騰了兩天,這段時間裏他們主要以夾肉麵包和果汁為食,也曬了幾次太陽,遊了遊泳,但終究不很暢快,便決定回家。一路上的辛苦和沮喪的心情自不必說,總算到了基希涅夫,由此到家不過咫尺之遙——坐上出租車一個多小時就到了。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到郵局去領取公民證。按時間算,他們的公民證早該退回來了。
“我的掛號信從療養區退回來了嗎?”亞基姆問。
“啊!您的,在這兒呢!”女營業員回答說。
“謝天謝地!請給我吧……您不知道,為這封信我們吃了多少苦頭啊!我們這次可受夠了……”
“看看公民證!”姑娘說。
“怎麼?又是公民證!我們的公民證就在您拿著的信封裏呀!”
“我不管信封裏有什麼東西,可您必須交驗公民證才能取信。”
他們又到郵局去了兩趟,但每次都空手而歸。
第三次去時,郵局告訴他們:信又退到“迎賓”休養所交亞基姆收了,因為信件隻有一個月的留存期限,現在期限已過。
裝電話
——[前蘇聯]馬裏納特
阿爾吉爾為裝部電話,費盡了心思,兩年時間裏跑了無數個單位,可依然沒裝上。
又過了半年,他又去找相關部門麵談。
排號等了半年,一個領導才接見了他。這位領導請他坐下,聽他講完之後,拿過他因前兩次申請未被理睬而又寫的一份申請書,問他在哪裏工作。
“在汽車運輸公司工會。”領導聞言一怔,馬上給什麼地方掛了個電話,“同誌,這個人不能一天沒有電話,我們沒有理由……”但是聽完答話後,他對阿爾吉爾說:“很對不住,現有電話機很缺,一部多餘的都沒有,另外,線路負荷過重。不過,一有可能就給您安裝。瞧,當您的麵我給簽上‘緊急’二字,並把這份申請書留在我這兒。”
阿爾吉爾又等了半年沒有結果,就去找更高一級的領導。去了三次沒能得到接見,幸運的是第四次得到了接見。這位領導也很客氣,也請他坐下,還全神貫注地聽完了他的申訴,然後把市電話局長和總工程師叫了來,要他們為阿爾吉爾解決這個問題。
總工程師打了個電話,向誰問了問什麼,然後放下話筒,抱歉地聳了聳肩膀說:
“除了不準動用的備用機外,沒有一部空機。”
“那就真的很抱歉,備用機是絕對不能動的,您還需要發揚一下精神,我們盡量為您找空機。”說完,領導還在申請書上批了字:“第一個解決!”把紙放到桌子上,然後把阿爾吉爾一直送到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