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吉爾又等了半年,電話還是沒有影。阿爾吉爾知道這次又白費了,於是,他決定去最高層領導那兒要求麵見,因為家裏沒有電話已經簡直沒法過日子了。他與房管處、公共汽車場以及其他諸如此類的機關均有事務性的聯係,而這些單位的領導人,如果不是早晨在電話上把他們抓住,那麼,在這之後,無論你是誰,也很難找到他們。於是,阿爾吉爾就去求見部裏的交通科長。他這樣那樣地訴了一番苦,說他為了一部電話奔走了幾年,因為電話對他來說連夜裏也非要不可,特別是冬天,冰天雪地,這是能理解的……
“我知道你的苦處了!”科長大聲說,接著便讓他坐下,聽他講完了申請安裝電話所遭到的苦難,然後科長拿起話筒,同一個人談了好久,還訓斥了幾個部下,問為什麼直到現在還不給與城市交通息息相關的阿爾吉爾同誌安裝家用電話,最後科長放下話筒,囑咐阿爾吉爾,假如過幾天還沒給他安裝電話就再來找他。
阿爾吉爾耐心在家等了幾天,仍沒有結果,於是他又去找了科長。科長便把他帶到了局長那裏。局長讓他們倆坐下,仔細聽取了他們的敘述,然後往該掛電話的地方掛了電話,並狠狠地斥責了該斥責的人。從那裏出來,阿爾吉爾相信等他到家時,電話一定已經安裝好了。
誰知,結果仍讓阿爾吉爾很失望。
最終,事情鬧到了一位地位更高的副部長那兒,副部長拿起電話同一個下屬談了談,那個下屬保證說,隻要一有空機,馬上就裝,備用機是絕對不能動的,否則會犯錯誤。於是他們又非常有禮貌地請阿爾吉爾放心,隻要有機會,頭一個就……
有一天,阿爾吉爾的妻子在副食品商店賣雞蛋,碰巧遇見一個熟人,是過去的同班女同學,大家打過招呼就閑扯了起來。
“生活過得還可以吧?”女同學問。
“這不,賣雞蛋……”
“新鮮嗎?”
“昨天直接從養雞廠運來的。”
“就是小點……”
“你要,我還能給你小的!”阿爾吉爾的妻子說罷,就給選了20個雞蛋。女同學走的時候想起了阿爾吉爾,便問:“他怎麼樣?”
“哎!別提了,他為裝部電話整整跑了幾年,至今也沒裝上。”
“我的天!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呢?我家米沙就是電話局的安裝工。放心,明天你們家就會有電話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阿爾吉爾家便有了家用電話。
敞開著的窗戶
——[英國]薩基
“您稍等,納托爾先生,我嬸母很快就會下來,讓我先來招待您,您不會介意吧?”15歲的女孩熱情說道。
弗蘭普頓·納托爾勉強跟她客氣了幾句,想在這種場合下既能恭維眼前招待他的這位姑娘,又不至於冷落那位還沒露麵的嬸母。可是心裏他卻更為懷疑,這種出自禮節而對一連串的陌生人的拜訪,是不是真的對於治療他的神經質毛病有所幫助。
在他準備遷往鄉間僻靜所在的時候,他姐姐曾對他說:“我了解你,你一到那裏準會找個地方躲起來,和任何活人都不來往,而那樣會加重你神經質的毛病。我給你寫幾封信吧,把你介紹給我在那裏的所有的熟人,在我記憶中,其中有些人是很有教養的。”
弗蘭普頓非常想知道,他持信拜訪的這位薩帕頓夫人,屬不屬於那一類有教養的人。
“您是不是非常熟悉周圍的人?”那位侄女問道。看來她認為他倆之間不出聲的思想交流很令人難受。
“幾乎誰也不認識,”弗蘭普頓回答說,“4年前我姐姐曾在這裏呆過。您知道,就住在教區區長府上。她寫了幾封信,叫我拜訪一些人家。”
他說最後一句話時,語調裏帶著一種十分明顯的遺憾口氣。
“您的意思是說,您初來此地?那您知道我嬸母家的情況麼?”泰然自若的少女追問道。
“隻知道她的芳名和地址。”弗蘭普頓實話實說,推測著薩帕頓夫人是有配偶呢還是孀居?屋裏倒有那麼一種氣氛暗示著這裏有男人居住。
“那您一定不知道發生在她身上的悲劇嘍?”那個孩子接著說,“那該是在您姐姐走後了。”
“她的悲劇?”弗蘭普頓問道。悲劇和這一帶靜謐的鄉間看來總有點不和諧。
“您可能會奇怪,我們為什麼在10月間還把那扇窗戶敞開得那麼大,尤其在午後。”少女指著一扇落地大長窗說。窗外是一片草坪。
“可天氣並不很冷,”弗蘭普頓說,“不過,那扇窗戶和她的悲劇有關係嗎?”
“那還是三年前,我叔叔和我嬸母的兩個弟弟就是從這扇窗戶出去打獵的。他們從此再也沒有回來。在穿過沼澤地到他們最愛去的打獵場時,三個人都被一塊看上去好像很結實的沼澤地吞沒了。最主要的原因是那年的雨特別勤、特別大,使本來安全的地方也成了可怕的陷阱。他們不曾留心,最後連他們屍體都沒找到。可怕也就可怕在這兒。”說到這裏,孩子講話時的那種鎮靜自若的聲調消失了,她的話語變得斷斷續續,激動起來。“可憐的嬸母總認為有一天他們會回來,還有那條和他們一起喪生的棕色長毛小狗。他們會和往常一樣,從那扇窗戶走進屋來。這就是這扇窗戶直到現在還開著的唯一原因。可憐的嬸母,她常常給我講他們是怎樣離開家的,她丈夫手背上還搭著件白色雨衣,她的小兄弟朗尼嘴裏還唱著:‘伯蒂,你為何奔跑?’他總唱這支歌來逗她,因為她說這支歌令她心痛。您知道嗎?有的時候,就像在今天,在這樣萬籟俱寂的夜晚,我總會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我總覺得他們幾個真的會穿過那扇窗戶走進來……”
她突然抽動了一下,中斷了自己的話。這時她嬸母匆忙走進屋來,連聲道歉,說自己下來遲了。弗蘭普頓不禁鬆了一口氣。
“我侄女招呼得怎麼樣?您還滿意嗎?”她嬸母問道。
“啊,她挺有風趣。”弗蘭普頓回答。
“您對這扇窗戶開著,不太在意吧?”薩帕頓夫人輕快地說,“我丈夫和兄弟們馬上就要打獵回來。他們喜歡從窗戶進來。今天他們到沼澤地去打鷸鳥,回來時準會把我這些倒黴的地毯弄得一塌糊塗,這些粗心大意的男人們,拿他們真沒辦法。”
她十分興奮地大談著狩獵、鷸鳥的稀少和冬季打野鴨的前景。可是對弗蘭普頓來說,他正在聽一個恐怖的故事。他拚命想把話題轉到不那麼恐怖的方麵去,可是他的努力隻有部分成功。他意識到,女主人隻把一小部分注意力用在他身上,她的目光不時從他身上轉到敞開著的窗戶和窗外的草坪上。選擇在這個時候拜訪恐怖故事中的主人公,真是弗蘭普顧的悲哀。
“醫生們都一致同意要我完全休息,叫我避免精神上的激動,還要避免任何帶有劇烈的體育運動性質的活動。”弗蘭普頓宣稱。他有著那種在病人中普遍存在的幻覺,錯誤地認為,陌生人或萍水相逢的朋友,都非常渴望知道他的疾病的細節,諸如得病的原因和治療方法之類。他於是又不厭其煩地說,“可是在飲食方麵,醫生們的意見不太一致。”
“啊!是這樣。”薩帕頓夫人用那種在最後一分鍾才把要打的嗬欠強壓了回去的聲調說。突然,她笑逐顏開,精神為之一振,但卻不是對弗蘭普頓的話感興趣。
“看!我丈夫他們打獵回來了。”她喊道,“他們回來的倒是時候,該喝下午茶了,你看他們全身是泥,連眼睛上都是!”
弗蘭普頓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把含著同情的理解的目光投向那位侄女。可是那孩子此時卻凝視著窗外,臉上充滿了恐怖之色,弗蘭普頓登時感到一股無名的恐懼。他在座位上急忙轉過身來,向同一方向望去。
隻見三個人正迎著落日的餘輝向這扇窗戶走來,臂下全挾著獵槍,其中一個人肩上還搭著一件白色雨衣,一條疲憊不堪的棕色長毛小狗緊跟在他們身後。他們走得很快,轉眼間就要進來了。然後一個青年人沙啞的嗓音在暮色中傳來:“我說,伯蒂,你為何奔跑?”
弗蘭普頓慌亂地抓起手杖和帽子。在他的離去中,怎麼穿出過道,跑上碎石路,衝出前門,這些隻不過是隱隱約約意識到而已。路上的一個騎自行車的人,險些與他撞個正著,為此,那個騎自行車的人跌進了道邊的灌木叢中。
“親愛的,我們回來了。”拿著白色雨衣的人說道,從窗口走了進來。“噢,瞧這身泥,我們走過來的時候衝出去的那個人是誰呀?”
“一個不可思議的人物,叫納托爾先生,”薩帕頓夫人說,“他光知道講自己的病。你們回來的時候,他連一句話也沒說就跑掉了,真沒禮貌,看那慌亂樣,好像見了鬼似的。”
“我想,他大概是因為見了那條長毛小狗,”侄女鎮定地說,“他告訴我說,他最怕狗。有一次,在恒河流域什麼地方,他被一群野狗追到了一片墳地裏,不得不在剛挖好的墳坑裏過了一夜。那群野狗圍著他的頭頂轉,並不斷嚎叫,就因為這,他非常怕狗,一見狗就跑。”
隨時隨地編故事是這少女特別願做的事。
老婆婆的故事
——[美國]霍桑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出生的那幢房子裏,住著位老婆婆。她一天到晚蜷在廚房的爐火旁,兩肘擱在膝頭,兩腳踏著爐灰,不時轉一轉烤肉簽,腿上擺著隻她永遠也織不完的粗拉拉的灰色長襪,這襪子跟她的生命一樣,越來越細。隻到臨死那天,才織完了腳趾那幾針。那些日子,老婆婆最開心的事就是給我講故事,她沒牙的癟嘴咕咕噥噥,而我呢,坐在一根長長的木柴上,雙手緊緊攥住她的格子圍裙。她年紀雖大,記性卻很好,一百多年前的事情還記得一清二楚。每次她隻管絮絮叨叨,訴說自己的經曆與感想,常常把她年輕時就已死去的人的事胡亂攪到一起,結果讓人家把她當成了伊麗莎白女王時代的人,或者《祈禱書》裏的約翰·羅傑斯。我腦瓜的角角落落大約塞滿了上千個故事。這些故事有些妙不可言,有些馬虎湊合,還有些味如嚼蠟。所有故事我都想自己講上一遍,不過我承認自己講故事的能耐連這位沒牙婆婆的一半也比不上。人家才講得活靈活現呢,那妙處既不能歸功於她自己,也不能歸功於任何別人。她故事的基本情節極少合情合理,卻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家常瑣事。悠悠歲月,日積月累,胡編亂造的也像曾經發生過一般。就像魔鬼(這比喻恰如其分,是老婆婆自己說的)喬裝打扮,雖麵目猙獰,生著雙蹄,卻也人模人樣。這些故事通常說的是她家鄉康涅狄格的一座小山村,那村子的形象已被她活生生印在我腦子裏了。那一帶長久以來是片蠻荒危險的邊地,為了保護自己,人們的房子都建得非常牢固,不少房子至今都保存完好。長大成人後,我曾連續兩個夏天乘車去過這座小鎮。我驚喜地發現那似曾相識的一座座建築時,好像一連串夢境化為現實一樣。
同樣可以亂真的事還有一件,老婆婆說這村裏的男女老少(有段時間,但到底是二十五年、五十年,還是一百年,說不準)會同時昏睡過去,將睡一個鍾頭。每逢這神秘的時辰一到,牧師先生為禮拜天準備的布道詞才寫了一半就打起鼾來,雖說已是星期六晚上,也無可奈何。母親正朝寶寶彎下腰卻合上了眼皮,即使寶寶尖利的哭聲也喚不醒沉睡的母親。守候危重病人的人自己頭一垂,仿佛死去了一般;而那快死的人在永遠長眠之前,也要先來一次無夢沉酣的小睡。說白了吧,全村人都睡意濃濃。盡管如此,老婆婆卻斷言,接下來發生的事她了如指掌。
一個明月清朗的夏夜,有個小夥子和一位姑娘坐在村外。二人原是遠親,來自同一個顯赫富有的家族。但這些年來家道敗落,一貧如洗。那位叫埃絲特的小姐雖然願意嫁給她的心上人,但戴維卻沒錢娶她。二人在一片榆樹、栗樹林間坐著,正對大路。身旁一彎晶瑩清澈的泉水,在月光下輕輕流淌,它穿過叢林青草,嗚咽著奔向附近的水道去推動水磨。最近的房子距他倆二十碼,是他倆曾祖父生前的老宅,莊嚴氣派,有許多尖角閣,屋頂爬滿數不清的藤蔓,好似人老了卻戴一頂年輕人的漂亮假發。宅子對麵是家客店,門前是一口井和一座馬棚。大門左側有一道低矮的綠坡。從那地方,大路悄悄伸向前方,穿過村莊,中間被窄窄一溜新綠一分兩半。路兩側青草長長,比路麵寬一倍。一幢幢房屋怪模怪樣,月光正對其中一座探頭探腦。這房子古老粗糙,破敗不堪,自慚形穢地躲在一棵大樹後麵。挨著它的是座可憐巴巴的小屋,底層幾乎陷入地麵,仿佛已對世界絕望了,隻好縮到自家地下室去逃避。更遠處矗立著一座年頭不多的新建築,惹眼地當街伸出它新油漆的門麵,分明是想炫耀自己在這一帶的富有。快到村子正中是座磨坊,半遮半掩,因為地麵漸漸下斜,朝向推動磨坊大輪子的水道。更遠一點的地方,窗戶玻璃在月光下閃著幽靜的光,這是禮拜堂——一幢髒兮兮猶如穀倉似的東西。巨大的鍾樓頭重腳輕,直指天空,高似巴別塔,而當初引起的混亂也不相上下。應當說明,鍾樓是約摸五十年前增建的,當時禮拜堂已經腐朽不堪,人們一場大吵,險些弄得教友們勢不兩立。從那兒,大路蜿蜒,順山而下的景致已看不清楚。視野盡頭是禮拜堂隔壁墓地的大門。一對年輕戀人手拉手坐在樹下,很長時間都一言不發。因為忽然間,風兒不吹,流水不動,樹葉也不再沙沙響。萬籟俱寂,仿佛自然之神睡著了。
“夜多美嗬,埃絲特!”戴維睡意朦朧。
“美極了。”姑娘同樣昏昏欲睡。
“又這麼靜!”戴維又道。
“是啊,太靜了!”埃絲特微微顫抖,猶如風兒輕吻害羞的樹葉。
二人共入夢鄉。溫柔親密的感情把他們相係相連,同樣古怪的夢境也包裹了兩個人。但他倆卻渾然不覺,仿佛仍坐在潺潺流淌的泉水旁,俯瞰著村莊,俯瞰著那條撒滿月光的大路,那古老難看的房屋,以及那枝條扭曲幾乎伸進人家窗戶的大樹。他們感覺眼前罩著一層薄薄的迷霧,一如初秋之夜嫋嫋的輕煙。後來,他倆並不怎麼驚訝地發現,有許多人走進村來,已上了大街。這些人到底是來自禮拜堂還是其他更遠的什麼地方,沒法說得清。但人數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個個都打嗬欠,揉眼睛,伸懶腰。這些人一路踉踉蹌蹌,仿佛香夢正酣卻被弄醒。他們不時立住腳,抬手至額遮擋月光。越走越近了。埃絲特和戴維感到他們都挺麵熟,像是村裏鄉親的麵容。是的,鄉裏鄉鄰,那相貌、那神氣,走到天涯海角也認得清的。但這群人看起來都是鄰居熟人,單獨細審卻沒一個認得出。更奇怪的是,他們身上最新的衣裳,那式樣也好像是前幾代人穿的。還有個身影遠遠地落在眾人後麵,無法看清。
“戴維,這些怪人到底從哪兒冒出來的?”埃絲特懶洋洋地問。
“我也不知道,埃絲特。”戴維回答道。
兩人說著,忽見那些人好像亂了起來,他們朝流水方向看了看,旋即四下散開,他們似乎對村裏的地形異常熟悉。令人疑惑的是,盡管這些人相互喋喋不休,但旁觀者卻聽不到他們的腳步聲、說話聲。但凡有五十年以上曆史的老宅,周圍有鬆樹、栗樹、飽經風霜的穀倉、水井、果園、石牆,及一切年深月久卻又修繕完好的東西的地方,都圍上去這樣一小群人。他們多數上了年紀,身邊簇擁著年輕的一輩,每個人都滿麵欣喜,喜悅之中仿佛還帶著一分傷感。他們對深深眷戀的家園指指點點,像是在將今日所見與往昔比較。但是,路邊也有一片片高低不平的空地,雜草叢生,醜陋的煙囪在廢墟上七歪八倒。那裏房屋坍塌,爐火也早已冰涼。幾個生人在黴爛的房梁上坐下,在生滿黃色苔蘚的門邊鋪石上坐下。男人抱著胳膊一聲不響,女人絞著雙手神情痛苦。小娃娃搖搖晃晃站直身子,躲避老家空曠的墳墓。哪裏老宅地基上又豎起華而不實的新房,哪裏就有花白頭發的老頭衝著新房火冒三丈,揮舞拐杖;而他的老伴和子孫也一齊破口大罵。在朦朧的月光下,此情此景令人毛骨悚然。這一切進行之時,那個落在眾人後麵的身影朝磨坊下麵的空地走去。戴維和埃絲特的目光順那方向一看,發現了一對令人深切同情的男女。小夥子水手裝扮,姑娘身材苗條,臉蛋蒼白。兩人在大街之上飛奔相會,緊緊擁抱。
“他倆分別一定很久了,”戴維感歎道。
“至少五十年了。”埃絲特接口。
這多姿多彩、古色古香的畫麵,使二人充滿好奇,便繼續悄悄凝望。他們注意到一堆談興正濃的人群,那是在客店附近的那夥人,他們聚攏後坐在門旁左側那道低矮的綠坡上。一個胖老頭尤其引人注目,他上穿襯衫,下著火紅的馬褲,大肚皮上還係著條邋遢圍裙。雙手擱在圍裙下麵,時不時撩起來擦擦紅通通的臉膛。他的老夥計派頭十足,頭上還留著印第安人斧砍的傷痕,看他那身破舊的皮軍服,顯然是一名州警備隊的老兵。不過如今再點他的名,可能不會有人應聲了。還有一個麵容粗獷,頭戴一頂沾著柏油的帽子的人,褲子又肥又大,像個把青春拋在了海浪之中的水手,在白發蒼蒼、滿麵風塵後才回到陸上的家園。另有個單薄的青年,衣著隨便,不時朝那位蒼白的姑娘投去愁悶的目光。和這些人坐在一起的還有位獵手及一兩位別的人。很快又來了個磨坊主,他的身上落滿了磨坊裏飛揚的粉塵,一身雪白,仿佛撒滿細碎的星光。這些人個個興高采烈,笑得前俯後仰(大概有誰講了句笑話,可又聽不到聲音)。奇怪喲,他們在月光下宛若一群影子在閃光。爬滿假發般青藤的大宅門前站著另外四個人。一個是身材矮小的老頭兒,氣度不同凡響。三角帽鑲著金邊,外衣湛藍,粗大的金表鏈上還刻著紋章,估計不是治安官也是縣裏的少校,此人雖然驕傲自負卻彌補不了五短身材的缺陷。下一位重要人物麵相嚴峻,約摸六、七十歲,一身黑色鑲邊的套裝足以表明他的身份。油光可鑒的禿頭配得上五十年前村中一位最有名氣的傳教士,此人在聖壇上痛斥戴假發的虛榮。還有兩位渾身深灰色衣裳,一副教堂執事的莊重模樣——一個太高太瘦,正像數學家說的那樣,將普通人的體積無限拉長;另一個太矮太胖,大概是把同一個人拚命壓縮而成。四位人物談得認真熱烈,激烈揮舞的手勢表明又在為禮拜堂的鍾樓各執己見。嚴峻的黑衣人神情古板,仿佛在宗教會議上發表演說。矮個子執事嘀嘀咕咕,不時冒一兩句,跟他的個頭一樣簡短。他那高個子兄弟則說得又臭又長(以此類推),那聲音想必又尖又細。掛金鏈的小老頭分明被他的廢話惹煩了,情緒激動地蹦來蹦去,他朝鍾樓,朝兩個執事,朝那禿子牧師,直揮拐杖,還咚咚地直跺腳,恨不能把地球跺出個洞來。其實沒那麼嚴重,他腳下的青草也未必會被踩彎。那個先頭落在眾人後麵的身影此刻從磨坊爬了上來,原來是個老太太,手裏還握著件東西。
“她怎麼走得這麼慢?”戴維納悶。
“沒看見人家腿瘸呀?”埃絲特回答。
這位腿不方便、落在人後的老太太,一瘸一拐地走來,神不知鬼不覺,走過爭吵不休的那一群,在泉水左岸停步,她站的地方離戴維和埃絲特隻有幾尺遠。他們發現老太太風采照人,世上少見。其亮閃閃的鞋子,金後跟的長襪,都在紅色的大裙子下麵發光耀眼。裙子被裙環撐得老大,簡直快炸了,裙邊繡滿些微褪色的花朵。裙子上身從胸前分開,極情極致地露出緊裹上身的藍色錦緞內衣。脖子上一圈硬硬的縐領,頭上一頂精美的薄紗帽,可惜不太幹淨了。她的鼻子上架一副金邊眼鏡,鏡片極大。隻是老太太麵孔幹癟尖利,一臉吝嗇和貪心,與渾身的華服與手裏的東西形成鮮明對比。這東西是把鐵鏟(家庭主婦叫“火鏟”的便是),清理爐膛用的。隻見她在清泉與一棵栗樹之間選定一塊地方,便賣力地挖起地來。可是軟和的草皮好像是堅硬的花崗石,任她使盡全身力氣也無可奈何。老太太扔下鏟子,一會兒怪可憐地哼哼唧唧,一會兒又咬牙切齒(她可真沒幾顆牙啦)地絞著骨瘦如柴的黃皮手。然後又滿懷希望,接著挖下去,可結果還是一樣——這情景戴維和埃絲特並不奇怪,因為他們有時看得出來,連月光都能穿透那個老太太,在泉水那邊一閃一閃。這時,掛金表鏈的小老頭發現了她,便輕手輕腳走過來。
“老太太幹得真賣力!”戴維道。
“去幫她一把,戴維。”埃絲特心腸軟。
聽到兩人睡意濃濃的說話聲,老太太和她身後那個驕傲的小老頭立刻抬起頭,打量青年和姑娘,目光親切和善。但這目光模糊不定,稍縱即逝。老太太又開始挖她的地,但鏟了幾下,她感覺有些異樣,抬起頭,隻見有隻手擱到她肩頭,她顫巍巍回頭一看,竟是那位藍衣服的貴人。她丟下鐵鏟,兩人熱烈擁抱,久久沒有分開。這麼體麵的兩位老人,想必是對夫妻。老頭疑惑地指指鐵鏟,好像在問太太挖什麼,而她卻沒有回答,並擺出一幅端莊聖潔的神氣,與任何相同情況下的賢淑女人一個樣。但她終究還是忍不住打眼鏡背後瞟了一眼那塊頑固的草地。二人的身影非比尋常,仿佛哪個高明的珠寶商給他們的黃金飾品染上了落日餘暉的金黃,而他們衣裙的湛藍則借自明月附近的夜空。小老頭的絲背心似一片彤雲,老太太的紅裙子是燦爛的朝霞——兩位老人都像無血無肉的五彩空氣。突然,所有的人都同時一震,紳士掏出一塊懷表,大得如同鍾樓上的日晷。他瞧一眼發出警告的指針,拔腿就走。太太也緊隨其後。客店門旁那一群則驚慌地跑了起來,領頭的是那個穿火紅馬褲的大胖子。高執事大步流星,矮執事鴨子似的尾隨其後。母親呼喚著孩子動身快走,神情憂傷且戀戀不舍。仿佛一團迷離的夢幻,被來自天空的無形力量催促,眨眼間,人們全都逃之夭夭。風乍起,發出古怪的呻吟,順寂寞的村街一路追去。然而這些人究竟去向何方,恐怕連風也無從知曉。隻有戴維與埃絲特似乎目睹了老太太幻影般的輝煌。月光下,她還在墓地大門口流連不去,顧盼著那道清泉。
“哦,埃絲特!我做了個多奇怪的夢!”戴維猛醒,揉著眼睛。
“我也是!”埃絲特可愛的紅唇打個圓圓的嗬欠。
“我夢見一個老太婆,戴一副金邊眼鏡。”戴維又說。
“還穿一條緋紅的大裙子。”埃絲特補上一句。兩人麵麵相覷,有些詫異,又有些恐懼。思忖片刻,戴維深吸一口氣,站直身體。
“要能活到明天早晨,”他道,“我就去瞧瞧那棵樹和泉水中間的地方到底埋了些什麼東西。”
“為什麼現在不去呢,戴維?”埃絲特聰明伶俐,感到此事保密為宜。
戴維也覺言之有理,便四下尋找工具,好按姑娘的話去做。月光如水,照亮靠在老宅牆上的一件東西,走近一看,是把鐵鏟,與他們在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戴維立刻動手,運氣比老太太好得多。泥土很快被他挖開,並逐漸挖出個與泉水小灣一般大的洞來。突然,小夥子把頭朝洞底湊過去,大叫:
“噢——嗬!——瞧咱們找到什麼啦!”
怪夢
——[法國]莫洛亞
她對人這樣說:兩年前,我得了一場很怪的病,做夢的怪病,那段時間,每天晚上都做同一個夢。在夢中,我漫步在鄉間,老遠看見一座長方形的白色矮房,房子四周是一簇簇蔥鬱的椴樹叢,左側有塊草地。雖說草地上生長的參天白楊破壞了對稱的布局,可是,並沒有給人以不適之感。站在遠處就能看見白楊樹冠在椴樹叢上空隨風搖曳,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