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我們選擇的道路
赤著的腳
——[中國]葉聖陶
中山先生站在台上,閃著沉毅的光的眼睛直望前麵。雖然是六十將近的年紀,軀幹還是柱石那樣直挺。他的夫人,宋慶齡女士,站在他旁邊,一身飄逸的紗衣恰稱她秀美的姿態,視線也直注前麵,嚴肅而帶激動,像麵對著神聖。
前麵廣場上差不多擠滿了人。望過去,窠裏的蜜蜂一般一刻不停地蠕動著的是人頭,大部分戴著草帽,其餘的光著,讓太陽直曬,沾濕了的頭發烏油油發亮。廣場的四圍是濃綠的高樹,枝葉一動不動,仿佛特意掩飾這會場似的。
這是舉行第一次廣東全省農民大會的一天。會眾從廣東的各縣跑來,經過許多許多的路。他們手裏提著籃子或是壇子,盛放那些隨身需用的簡陋的東西。他們的衫褲舊而且髒,原來是白色的,幾乎無從辨認;原來是黑色的,反射著油膩的光。聚集這麼多的人在一起開會,他們感覺異常新鮮,又異常奇怪。
但是他們臉上全都表現出異常熱烈虔誠的神情。廣東型的深凹的眼睛凝望著台上的中山先生,相他的開闊的前額,相他的濃厚的眉毛,相他的漸近蒼白的髭須,同時仿佛覺得中山先生漸漸湊近他們,幾乎鼻子貼著鼻子。他們的顴頰部分現出比笑更有深意的表情,厚厚的嘴唇忘形地微微張開著。
他們中間彼此招呼,說話。因為人多,聲音自然不小。但是顯然不含浮揚的意味,可見他們心頭很沉著。
人還是陸續地來。人頭鋪成的平麵幾乎全沒罅隙,卻不如先前那樣蠕動得厲害了。
仿佛證實了理想一樣,一種欣慰的感覺浮上中山先生心頭,他不自覺地闔了闔眼。
這會兒他的視線向下斜注。看到的是站在前排的農民的腳:赤著,留著昨天午後雨中沾上的泥,靜脈管蚯蚓一般蟠曲著,腳底黏著似的貼在地麵上。
好像遇見奇跡,好像第一次看見那些赤著的腳,他一霎時入於沉思了。雖說一霎時的沉思,卻回溯到幾十年以前:
他想到自己的多山的鄉間,山路很不容易走,但是自己在十五歲以前,就像現在站在前麵的那些人一樣,總是赤著腳。他想到那時候家族的命運也同現在站在前麵的那些人相仿,全靠一雙手糊口。因為米價貴,吃不起飯,隻好吃山芋。他想到就從這一點,自己開始懷著革命思想:中國的農民不應該再這樣困頓下去,中國的孩子必須有鞋穿,有米飯吃。他想到關於社會,關於經濟,自己不倦地考察,不倦地研究,從而知道革命的事業必須農民參加,而革命的結果,農民生活應該得到改善。他想到為了這些意思撰文,演說,找書,訪人,不覺延續了三四十年了。
而眼前,他想,滿場站著的正是比三四十年前更困頓的農民,他們身上,有形無形的壓迫勝過他們的前一代。但是,他們今天趕來開會了,在革命的旗幟下聚集起來了,這是中國一股新的力量,革命前途的——
這些想頭差不多是同時湧起的。他重又看那些赤著的腳,一縷感動的酸楚意味從胸膈向上直冒,閃著沉毅的光的眼睛便潮潤了,心頭燃燒著親一親那些赤著的腳的熱望。
他回頭看他夫人,她正舉起她的手巾。
早上——一堆土一個兵
——[中國]沈從文
天欲發白。一切皆靜靜的。這分沉靜便孕育了稍後一時金鐵齊鳴的種子。
老同誌伏在山地土溝邊如一隻狗,身穿破棉襖兒,見得多,聽得多,膽量穩穩的,心沉沉的,不怕冷,不怕餓。
為的是會那麼一手,有了經驗,到時候天空中燕子似的鋼鐵飛竄,“來,X你的娘,炸你個七塊八塊!”一下子把那個黑沉沉的玩意兒,向遠處拋去,訇——一堆煙子,一堆石頭,一堆泥土,向上直卷。一口猛勁的犁,一隻瞧不見的大手,這麼一下翻起多少東西!那大腿,那手指,那點撕碎拉長的內髒;起花的腸子,水蛇似的腸子。“來,X你祖宗,再來一下!”又再來了一下。
在那時節老同誌是半瘋的。空中的一切聲音皆使他發瘋。“來,X你……”便又再來了一下。每一個動作相伴而來的是個粗俗的字眼,這包含了一種力量,一分氣。
老同誌可沒有死,天知道這是誰出的主意,勇敢人照例就不會輕易死。槍子兒常常趕人背後穿,你想跑,隻一下子你便完事了。你不跑,你不會在衝過來的毛子以前完事。
噓——一顆流彈;一隻紫色的鳥兒打頭上飛過去,一個信號,暴雨中第一滴雨點。來了,昨天的事又快來了。同天明一樣,黑夜一走終究要來的。
一切過去了,黑夜和沉默皆已過去了。遠處有了機關槍聲音一陣,過後又異常沉靜了。
天已亮,好像再不會有什麼事。
老同誌把手在空虛裏抓了一把,看看風向什麼方麵吹。老同誌身邊有一個小同誌,一個學生,那頂圓圓的鋼盔擱在頭上,代為說明他來到這兒還不多久。那學生啞啞地說:
“老同誌,別開玩笑,小心一點兒。”
“小心一點兒?小心你做皇帝的命!你是來幹嘛的?我問你。”
那一邊便無回嘴聲音了。
過一會兒,那戴了鋼盔的學生卻說:
“老同誌,老同誌,到了一萬頂鋼盔,今早衝鋒時可不怕機關槍了。”
人年輕了一點,話說得那麼傻,真像機關槍子兒單揀腦瓜子鑽,別一處皮肉不興穿過似的。故老同誌聽到這兒時笑也不笑。後麵的人要買帽子愛國,前麵的可不要。他們要大炮小炮,要機關炮同向空中飛機瞄準的高射炮,向誰去要?從學生看來這老同誌正有點傻,像那麼勇敢,那麼猛,不是傻子誰作得出這件事。看看地麵各處已現出了淡淡的輪廓,壕溝如一條黑色帶子,向高處爬去。學生問:
“老同誌,老同誌,你為什麼到這兒來?”
“我為什麼到這兒來?鬼明白。你為什麼到這兒來?我問你。人明白的都不來,來的就不大明白。大家都想搬了寶貝向南邊跑,不要臉,不害羞,留下性命做皇帝,這塊土地誰來守?”
“你有家……有土。”
“我有田土舍不得離開嗎?我有墳土。毛子來了,占去咱們的土地,祖宗出了多少力,流過多少血,家門前一塊肥土讓他們拿去,不丟醜?讀書人不怕丟醜我可怕丟醜。站不住了,腦瓜子炸了,胸脯癟了,躺到那炮彈犁起的坑裏去,讓它爛,讓它腐。趕明兒有人會說:‘老同誌不癟,爭一口氣,不讓自己離開窄窄的溝兒向寬處跑。他死了,他硬朗,他值價。’”
那學生一句話不說,也把手在空氣中撈了那麼一下,想爬過來一點,似乎要親老同誌一下,老同誌說:
“夥計,小心點,不是玩的。”
“得啦,我讓你去做皇帝。我把你這個。”他想脫下那頂帽子,這帽子使他害了羞。
呦——
一下子小雛兒完了,放翻了,一個滾便轉到壕溝裏泥水中去了。一頂鋼盔留在老同誌身邊。
“發明這玩意兒帽子?”老同誌道,“天空中落雪子時,戴它到頭上去,擋一陣雪子。送來一萬頂,好像全望著別炸碎腦子,槍子兒趕別處進,把受傷的填滿一個北京城,讓人知道抵抗了那麼久,傷了那麼多,就來講和似的。媽媽的,你們講和我不和,我怕丟醜,我們祖宗並不丟醜。”
稍遠處有了槍聲,左邊有了槍聲,右邊有了槍聲。老同誌摸摸身邊,身邊有一十七個炸藥作餡的鐵棒槌。寒氣中一切皆結了冰似的。空氣結了冰,鐵也結了冰。
我們選擇的道路
——[美國]歐·亨利
在不停地行駛了十幾個小時後,“落日號”快車不得不為車裏的人員補充水源,而加水的地方就在圖林以東的某個地方——一個不太大的供水站。
列車的工作人員開始忙著給車子加水,而與此同時,有三個人爬上了機車。他們是鮑勃·蒂德博爾、“鯊魚”多德森,和一名有四分之一克裏克人血統的名叫“大狗”約翰的印第安人。三隻火槍口堅定地對準了正在抽煙的司機。顯然,司機很驚慌,因為煙頭掉在了地上,而且幾次張嘴都沒有說出一句話。
“鯊魚”多德森是三人中的首領,他幹脆地命令司機走下機車,脫下機車和後麵的煤水車的掛鉤。接著“大狗”約翰蹲在煤堆上,用槍威脅著司機與司爐,命令他們把機車開出五十碼之外。司機和司爐麵對著槍口,不得不服從。
“鯊魚”多德森和鮑勃·蒂德博爾認為,在乘客那裏並不會有太多的收獲,不必多費手腳去沙裏淘金,列車的保險櫃才是更大財富起源。他們發現,服務員以為“落日號”快車不過是在加水,對於車裏發生的搶劫之事一無所知,因而顯得從容自若。當鮑勃拿他的左輪手槍和槍柄把這種念頭敲出他的腦袋時,歹徒已經將大包的火藥堆向了保險櫃。
隨著一聲巨響,金錢與寶石全都呈現在歹徒的眼前。旅客們偶爾把頭伸出車窗外,瞧瞧天空有沒有雷雨雲。列車長拉了拉鈴索,鈴索似乎失去了彈力,一拉就掉了下來。“鯊魚”多德森同鮑勃·蒂德博爾已經將戰利品收拾幹淨,從車廂跳下,腳登高筒靴,慌慌張張地奔向機車。
司機有礙於眼前的手槍,心裏的氣無處發泄,還好他並未被衝昏頭腦。他遵照命令將機車駛離車廂。可是要知道,沒有一個計劃是天衣無縫的。列車的報務員看出了蹊蹺,瞧準空當,掏出手槍向歹徒打去。“大狗”約翰先生對這個列車員太大意了,無意間一步失算成為了活靶子,子彈穿透了他的心髒。這位克裏克的騙子從車上滾到地上,他這一死無疑使他的同夥分贓便宜了許多。
從水塔開出二英裏,歹徒逼迫司機立刻停車。
現在列車已不再具有先前的吸引力了,他們迫不及待地離開車廂尋找一個可以分贓的地方。他們在茂密的灌木叢中呼啦啦地猛撞了五分鍾,來到了他們先前找好的地方,那裏有三匹馬拴在下垂的樹枝上。其中一匹馬在等待著“大狗”約翰,他可不會再來騎它了,盡管他生前非常想擁有這一時刻。強盜們卸下它的鞍橋,顯然重獲自由這一刻的興奮可以令它暫忘主人一段日子了。
他們跨上了另外兩匹馬,將帆布袋橫跨在前鞍橋上,小心翼翼地快步穿過樹林,好容易找到了遠處的一個幽美的峽穀。馱著鮑勃·蒂德博爾的那匹馬由於在坎坷的道路上行走過快而跌斷了一條前腿。沒過多久,它就被主人當成拖累殺了。他們開始坐下來商量怎樣遠走高飛。他們是沿著一條迂回曲折的小路來到這裏的,顯然,他們拖動這些搶來的財物時顯得神采奕奕,但現在他們早已疲憊不堪了。他們認為,在可能來追蹤他們的最快捷的武裝人員之間,在時間和空間上頗有一段距離。“鯊魚”多德森的馬鬆開了籠頭,拖著韁繩,在青草地上盡情享受著它的美食,完全沒有為同伴的離別而顯得煩躁不安。鮑勃·蒂德博爾打開了帆布袋,和同夥重新清點了所有的戰利品,那些東西可以讓他們揮霍好長一陣子。
“天啊!你真是天生的謀略家!”他歡天喜地地招呼多德森,“我不得不承認,如果沒有你,我們得不到這一切。”
“快想想以後要怎麼做吧!別再廢話了!我們不能在這裏耽擱太久。明天天亮以前他們會追上來的。”
“同騎一匹馬,直到買到新馬為止。”樂觀的鮑勃回答,“我們會買下我們最先碰到的馬。瞧吧!我們是有錢人了,這麼多錢!看錢袋上的標簽,有三萬——每人一萬五!”
“犧牲那麼多卻隻換來這麼少的東西。”“鯊魚”多德森說,說時用靴尖輕輕地踢著帆布袋。於是他心事重重地瞧著他那累壞的馬的濕滴滴的兩脅。
“老玻利瓦爾恐怕是使盡了精力,”他慢吞吞地說,“如果你騎它時再小心一點該多好。”
“我也這麼想,”鮑勃真心真意地說,“不過已經無法可想了。玻利瓦爾是唯一的希望,隻有這一個辦法了,不是嗎?直到我們得到新的坐騎。這死的鯊魚,我想起來就覺得滑稽,來自東邊的你是那麼精明,尤其是在做這種冒險工作時,我們本地人根本沒法與你比。你可以告訴我你的老家嗎?”
“紐約州,”“鯊魚”多德森說,他看來有些累,也有點餓,“我出生於烏爾斯特縣的一個農莊。由於許多原因,很小的時候我就一個人開始闖天下。我來到西部純屬偶然。我把衣服打成一個包,沿路走去,目的地是紐約城,我很有信心在那裏做一番大事業。一天傍晚,我走到一個岔路口,不知道該向哪邊走好。糊裏糊塗地走了一條路。那天夜裏,我走進了‘大西部’戲班的宿營地,那戲班在小城鎮巡回演出,我就同戲班子一道到西部來了。我總埋怨命運在捉弄我,時不時地和我開玩笑。”
“啊,我認為這同你原來的結果大概沒有什麼兩樣,”鮑勃·蒂德博爾頗有點哲學意味地愉快地說,“路不能決定一切,是我們內心的什麼東西改變了我們自己的人生。”
“鯊魚”多德森起身靠著一株樹站著。
“我很想現在有兩匹馬在我們麵前。”他又說了一次,幾乎是悲天憫人的樣子。
“我還不是一樣!”鮑勃同意道,“它確實已經盡了它這個年齡的所能。可是玻利瓦爾會帶我們渡過難關,萬無一失。我想我們還是走吧,好不好,鯊魚?錢先全放在袋子裏,就這樣放著,誰也不動,然後上路找一個安全的地方。”
鮑勃·蒂德博爾一切都按多德森說的辦了。當他抬起頭來,他看到的最醒目的東西是“鯊魚”多德森的四五口徑的槍口,方向無疑是他的腦袋。
“別開玩笑了,”鮑勃勉強一笑說,“警察要來了。”
“不要以為我在開玩笑。”“鯊魚”說,“你不必上路了,鮑勃,我不願告訴你,我本不想殺你,可是隻有一人一馬才可以逃脫,你已成為我的托累了。”
“我們是多年的好朋友了,‘鯊魚’多德森,”鮑勃平靜地說,“我們好多次同甘苦共患難。我從不騙你的錢財,我一向非常尊重你的為人。我聽說過一些奇談怪論,說你不光彩地槍殺過一兩個人,我不但不信任,還為你辯解。嗯,如果你不過是跟我開個小的玩笑,‘鯊魚’,那就把槍收起來,我們抓緊時間快點上路。如果你要開槍——那就開槍吧,你這忘恩負義的小人。”
“鯊魚”多德森的臉上顯出深切悲痛的模樣。
“當你的栗色馬摔斷了腿,”他歎了口氣,“你應該知道,你就是多餘的了。”
然而悲傷立刻被冷酷代替,多德森在五秒鍾內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鮑勃·蒂德博爾果真不再上路了。那個黑心朋友的致命的四五口徑手槍一聲巨響,引起山鳴穀應,終於如人所願,一人一馬安全地逃離了那個城鎮與峽穀。
可是當“鯊魚”多德森向前疾馳的時候,樹林似乎喪失了影蹤,右手握著的手槍好像變成桃花心木椅子的曲臂;他的馬鞍也離奇地高舉起來。於是,多德森從夢中醒來,回到了繁忙的辦公室。
我這是在告訴諸君,多德森——德克爾公司的多德森,即華爾街的經紀人,張開了眼睛。他那心腹職員皮博迪坐在一旁呆呆地看著他。辦公室的裏裏外外仍是吵鬧不止,令人心煩意亂。
“啊哈!皮博迪,”多德森眨眨眼說,“你來時,我睡多久了,我想一定很長時間了吧?”
“特雷西——威廉斯公司的威廉斯先生在外麵。他是來結那筆愛克斯股票賬的。他拋空失了手,先生,你一定不會忘記了吧?”
“是的,我記得。愛克斯股票今天的行情是多少?”
“一塊八毛五,先生。”
“好了,就按行情給吧!”
“請諒解我的魯莽,”皮博迪局促不安地說,“我認為您應該再重新考慮一下。他是您的一位老朋友,多德森先生,而您實際上已壟斷了愛克斯股票,我想您可能——我是說,價格高得太離譜了,我記得,他賣股票給您的價格好像是九毛八,如果您這樣做,按照市價結算,就會使他從此沿街乞討。”
多德森臉上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冷酷無情且貪婪無比,正像夢中一樣,一切都變得那麼快。
“你難道沒明白我的話?”多德森說,“照市價結算!”
最好的忠告
——[美國]瑪·馬丁
如果說異性相吸,那同性注定要相斥,因為我和那個女孩從十幾歲起就成了“敵人”。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對我的攻擊麵也越來越寬。我生活的方方麵麵,凡是她所看到的都會盡情地批評一頓,似乎她是我的保護人一樣。起先我盡量忍耐,但後來卻禁不住怒火中燒。我去向爸爸求助,希望爸爸可以為我出一口惡氣。
我說了所有關於我們的一切,一點不剩。爸爸聽後問:“那麼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怎麼會是真話?我真想反問爸爸,她說的還會是真話?
“瑪麗,現在你既然已得知那姑娘對你的看法,不妨冷靜地考慮一下她的話,然後重新把她的話與自己的行為作一下對比,暫且將怒氣放在一旁。”
我照父親的話去做了。令我大吃一驚的是:她說的好多話都是事實,雖然有一些是胡說八道!尤其是她說我“枯瘦如柴”,我不可能一下子胖起來,但她所說的我的許多缺點我卻是完全可以克服的——我也不知為何有這個念頭。也許我真的應該認真地反省一下自己,而不是排斥一切逆耳的話。父親對一切都置之不理。“好好地處理這些事吧,你會做好的是不是?”他說,“因為你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真實地了解你自己。但是你得學會接受別人的意見——不要由於生氣或難受做出錯誤的判斷。如果別人的議論沒錯,那你一定第一個知道的。當然,接著就去克服這一切。”
從小到大,父親都是我的榜樣,他把事業和家庭都照顧得好好的。他是城裏的首席法官兼律師,同時還是學校董事會的董事長。不過,眼下我卻感到難以接受他的觀點。他的這次宣判對我的“敵人”的懲罰太輕了,似乎隻是我在忙活。
“那麼,就這樣結束這件事嗎?”我說。
“瑪麗,隻有一個辦法使人永遠不被議論和批評,那就是:什麼也不說,或者什麼都不幹——然後你就理所當然地成為了世界上的寄生蟲,一個徹底的廢物。”
“是的,”我承認道,“就是在那時我都是壯誌滿懷的哩。”
然而這一切都並未結束,甚至沒有達到一個頂峰。事情發生在我們即將登台演劇的另一星期。我是劇中一個至關重要的角色,所以心中的感受可想而知。演出的前一周,幾位朋友準備在鄰近的湖畔舉行一次野餐會。那天非常寒冷,媽媽要我呆在家中以免感冒。我很生氣,媽媽也不高興,並且為此“戰鬥”了一番。
看到人家一個個躍入水中,我的心便癢得難受,我決定違背媽媽的意願駕小船赴約去了。
營邊的朋友打鬧得太厲害,小船剛要靠岸就翻了個底朝天!我立刻雙腳一蹬跳上了岸。真不知道是哪個酒鬼喜歡喝完酒摔瓶子,我的雙腳踏踏實實地踩在了碎玻璃上麵。
我不能出演主角了,候補演員卻大獲成功。父母大概永遠不會知道我受傷的真正經過。因為我已決定對他們撒謊。
“瑪麗,你媽的話你隻聽進去了一半,她不是擔心寒冷的天氣會讓你患上感冒——不去遊泳隻是保證不感冒的因素之一,難怪你倒了黴。”爸爸嚴肅地說。
我辯解說:“我在主觀上是服從了媽媽的話呀!”
“但你並未堅持你的意見,”他停了一下,又說,“你會發現,世上有許多人會對你發出五花八門的勸告。別掩上耳朵,什麼人的話都可聽聽,但不要服從於那些勸告,而要思考那些話的意義。”
這個忠告影響了我今後的生活。我去過好萊塢,滿懷希望能進軍攝影界,我應了一次又一次的試,然而每次我都是榜上無名,大家都稱我為“應試瑪麗”。有個導演麵試了我好多次,也許覺得我是個白癡,因而對我不客氣地說:“‘應試瑪麗’,你的鼻子太大、脖子又太長,你應該把這份執著用在別的行業上!”
也許我應該考慮他的意見,但對於天生的鼻子和脖子我是無計可施的。但我要改變所有我可以改變的缺點!最後,我需要傾聽的那種真話終於進入了我的耳朵。那是一個名叫莎爾美發·恩的仁慈又智慧的人對我提出的忠告。他正負責為一家著名的歌劇院招優秀的歌劇演員。我當然欣然前往,但仍未被錄取。但他並未對我顯出任何的無奈與厭惡,反而私下給了我幾句忠告。
開始,由於種種的打擊,我無暇顧全他的忠告。不過後來,當我再一次細琢磨時,我卻茅塞頓開。就像爸爸說的,我在內心深處,在別人未發現的情況下,我明白了許多事情。好了,我現在要去做些什麼了。我試著各種著名的發聲法,但科恩先生卻指出我走錯了路子!我現在需要接受他的意見了,因為我知道,那對我很有用,而且我發現自己的水平已有了很大的提高。
過了幾周,有家好萊塢夜總會招聘演員,我這個“應試瑪麗”又去了。這次我沒有模仿別人,而把“自我”完全地表現出來。我想,我就是我。我還改變了以往的裝束。如果不是我站在了台上,單憑衣服是絕對猜不出我是來應聘的。最終,這種“真我”贏得了評委的讚賞,我被招聘了。
有了第一次後,緊接著第二次,第三次……不久我便成了百老彙紅得發紫的明星。我已達到了事業的頂峰。我被五花八門的聲音包圍住了——建議、讚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我努力使自己聽到內心深處的那種共鳴,但要真心辨別真偽的確不簡單。我必須依靠那些樂於指導和幫助我聽到真話的人們,令我欣慰的是我的丈夫就是這樣的人,他給了我不少幫助。
我將在百老彙上演《音樂之聲》。理查——我的丈夫為我收集來自各方的評論,並仔細加以分析。他要我盡力改正他們指出的每一點缺陷。後來當我在百老彙正式公演時,我的演技令在場的所有人歎為觀止,當然也包括那些著名的評論家——他們甚至為抓不到我一點缺點而生氣了。
“現在該是你自己的判斷起作用的時候,”我丈夫堅定地說,“既然劇本和角色已不可改變,那你就應該把握住基礎,不要再受其他影響。”
是的,該是我尊重自己意見的時候了。我真得感謝爸爸——是他教會我如何傾聽的!
畸人誌
——[美國]舍·安德森
作家是個年過半百的白須老者,常年的病患使他行動有些不方便,尤其是在上下床的時候。他住的房屋,窗子是高高的,清晨起來要看到外麵的美麗景色便成了他每天第一件困難的事。他要求一個木匠來改裝床,使床和窗台一般高。
這在這木匠看來並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木匠在內戰中當過兵,他走進作家的房間,坐了下來,談著為了使床變高必須做的種種工作。談得高興時,兩人又開始盡情地吸作家的進口雪茄。
如果說他們的談話有30分鍾,那麼近20分鍾他們用來談了其他事情。內戰當然是主要話題。事實上是作家把他引到這個話題上來的。木匠一度是安德森維爾監獄的囚犯,也曾經喪失掉一個兄弟,他兄弟是饑餓而死的,兄弟在自己同樣饑餓的情況下仍照顧著木匠老人,最後他的兄弟被活活餓死了。木匠和年老的作家一樣,也生著白胡子。他哭的時候,白胡子會跟著嘴唇的節奏而上下跳動。一個白胡子老人在大聲哭泣時,嘴裏仍叼著一根雪茄,那模樣可想而知。作家忘掉了原來把床墊高的設想,後來木匠便自作主張地搞起來。作家已60歲開外,要上高一點的地方對他來說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作家側身躺在床上,睡得十分安靜。多年的病一直揮之不去。長時間過多的吸煙隻是在為他的病情雪上加霜。他心裏老是在想,他會在什麼時候意外地突然死去,這種可怕的想法在夜裏醒來時更加清晰。麵對這些,他並沒有沮喪或煩躁。事實上,這種影響很特殊,也不容易解釋。這使他在床上時比旁的時候更富有生氣。身體的老化已讓他無法像年輕人一樣地活動,但他的思想依然如壯年時一般無恙。他像是一個孕婦,隻不過在他身體內的不是嬰兒而是青年罷了,也許說是一個女人更加貼切,樣子很不一般,年紀輕輕的,穿了鎧甲像一個武士。你瞧,要想道出老作家躺在高床上諦聽自己的心悸時身體內究竟有什麼東西,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有些不可知的因素存在。得搞明白的是:作家以及他體內的那個女人是什麼樣的人,他們的思想以及別的什麼。
在老作家多年的生活中,對各種問題都有獨特的見解。他曾愛過很多美麗的女人,許多女人也曾愛上他。還有,當然他曾認識許多人,在各種奇特的場合下和他們交朋友。也許這是老作家一生的財富,而這些讓他對生命充滿希望。何必和一個老人為了他的想法吵架呢?
作家在床上做著一個不是夢的夢。在似睡非睡時所有人物的形象都清楚地出現在他腦中。如果說是夢,倒不如說是他的“財富”在人物化了。
你瞧,這一切之所以使人感到興趣,都在於來到作家眼前的人物身上。他們都是畸人。然而,依稀可辨認這些人物都是老作家的舊識。
還好,大部分的畸人仍可讓人接受。有的有趣,有的幾乎美麗,隻有一個女人畸形得有點離譜,她以她的畸形傷了老人的心。她的一舉一動像是在用手敲打著老人的心。你如果走進房間,你會以為,這是老人做了噩夢或是消化不良的緣故。
畸人的行列在老人眼前走了一個鍾頭,但卻給老人帶來靈感,讓他安靜地拿筆寫作。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老作家決定要用筆來牢牢地抓住這機會。
經過不懈的努力,他終於寫成了一本書,稱之為《畸人誌》。這書從未發行問世,但我讀到過一次。我不得不承認那是一本很不錯的書,尤其是書的中心思想,標新立異,別具風格。記住了這個中心思想,我才得以理解我以前從不能理解的許多人和事。這思想是複雜的,簡單的說明大致如此:
起初稚嫩的地球思想泛濫,惟獨缺少的便是真理。真理會在恰當的時候由恰當的人類自己創造,但沒有一個真理來源於清楚而確定的思想。真理將處處存在。